我和东篱的文学缘份,要感谢孙见喜先生。孙先生介绍说,铜川有位女作家东篱,已出版几部长篇小说,新近有长篇小说《香》,嘱我读读,写点文字。二十九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作《铜川的小说力量》,那时候,东篱还没有开始创作。最近一段时间,阅读东篱的几部长篇小说,也注意有关铜川文学创作的述评,寻找东篱的名字,隐隐有失落感甚或不平感涌出。
也许并不奇怪,职业评论有职业评论的尺度,文学也存在着某种惰性的秩序,但对真的探求并无中心和边缘的限制,东篱有自己的文学生活方式和表达方式,但是不是有误解或误读?东篱是怎样一个作家,她是业余的,但无疑显示了一位业余小说家对文学真挚的理解和强大的创作实力。她对生活的反映也许太直截,但是她直面生活的勇气并非许多作家所具有。她也许暂时还未进入主流的视野,但却以合盘托出的生活真相和真实的情感以及与之匹配的文学表现力,赢得了文友的尊重和读者的共鸣。文如其人,言为心声。我读东篱的作品,会幻化出一个真实率性,尖锐泼辣,敢爱敢恨,直面灵魂,大胆歌哭者的形象。
东篱的创作,给人以复杂的感受。是黄金,但黄金被泥沙包裹着。有严肃深刻的生活揭示,但有时又存在着向难度挑战时的退却,向人们习以为常的通俗滑去。一个叙事风格成熟的小说家,他笔下的情节骨架和人物骨架必然是立体而血肉丰满的,小说中被叙述的事件和人物也是动态而完美的。东篱的作品貌似并不重视形式技巧和叙事节奏,却又能让人读出良好的文学修养和经典的影响。东篱对小说的认识和理解,多来自于自己的感性阅读和创作实践,她的成功,首先得力于对表现对象强烈的感情。她有时候可能分不清情节和事件和情感和心理深度的孰轻孰重,但是,她打破了文学和生活的隔膜,打破了我们对生活概念化的想象。她作品的一些情节和细节,生动,惊悸,带有浓重生活的质感,仿佛大山和煤岩的肌理,因为叙写生活的艰难曲折和命运的腾挪变故,读来催人泪下,欲罢不能。冷静而狂热的目光,往往更具穿透力。她的一些文字,的确充满生活坚硬粗糙的质感,人物生存的坚韧和对爱的不竭渴求,从艰难时世中渐次流出,常常令人难以分辨,哪些是体验实录,哪些是虚构想象,多少是作者有意的剪裁渲染,又有多少是亲历者的感情投射。
东篱的长篇小说《生父》是本份的现实主义叙事。长篇小说《香》,仍然可读出沉重和悲凉,但如果从小说叙事的角度看,这篇小说前面的章节给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作者的叙事,流露出一些文人气质,体现出文字的优美和可赏性。叙事追求从容不迫,情节追求大开大阖,注意意境和氛围的营造,笔下生发春意,纸上多见温情,使人在痛苦和忧伤、绝望和希望中读出诗意的情怀和美好的情愫,读出无情世界里的温暖,野蛮时代的修养,对知识的崇尚,读出坚韧不折和对美好生活的执着不移。虽然,《香》后面的叙事,趋于紧张和急迫,浪漫主义的灵光乍现让位于生活的苦涩和沉重,但是整部作品,我们还是可以读出对真善美的追求,精神力量的支撑。
东篱的创作,多采用第一人称独白和回忆性的叙述方式,最明显的是都有一个铜川的矿区背景,这是一个城乡交叉地带,黄土文化和工业文化碰撞相容的区域,有着被抛弃的历史内含和生离死别的人性内容。曾经的贡献和无畏,曾经的艰难和牺牲,曾经的崇高和辉煌,支撑这一切的底层劳动者几代人的付出,被埋于坑道的许多人的生命,作者都有塑造和表现。我们读《生父》和《香》,会读出几代人的人生故事,善恶挣扎与角力,向下的沉沦和向上的攀升,实际上跨越了整个共和国的历史进程。作品通过卑微的、破碎的、分裂的、和死神搏斗、顽强向善的人物命运史的勾勒,折射出了一个大历史的背影。东篱书写的重心,则是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社会的转型期,一个老工业矿区无可避免的命运格局与路径。老工业矿区和这一矿区人命运的被动或者挣扎,随着大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身份失重,阶层重组,物质和精神,劳动和骄傲,迷惘和救赎等等的社会现象、矛盾的价值问题,在作品中都有真实的呈现。东篱笔下的家庭变故和个体命运的展示,便成为了这时代变迁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们的爱恨纠葛,奋争与痛苦,较为深刻地折射出时代与社会变迁所带来的沉痛,而这个沉痛的承载者,东篱给出了真实的答案和不遮不掩的呈现。
如果我们忽略东篱小说中的一些交待,一些内涵不是很充足的情节,应该会留意到作者对同苦难抗争,彰显生命意志和力量的底层劳动者的塑造,对向上的、向善的坚忍精神的肯定,以及对充满复杂成份的人性形成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根源的揭示与剥离。在东篱的作品中,是有一种悲悯的情怀在流露着。她在书写矿区家庭和个人诸多的爱恨纠葛和艰辛的上升之路中,实际上无法回避罪恶,不能无有所批判,但是文字内里,却是深藏着深厚的同情和悲悯的。
东篱的叙事,多采用女性视角。女性是东篱重点表现的对象,可以从她的作品中读出与土地相融的勃勃的生命野性,亦可以读出老工业矿区这个文化土壤里生发出的爽直性格。她是如此大胆地表现女性的原始欲望和生命悸动,表现过程又是如此的坦诚和溢于激情。纯真与放纵,肉体和灵魂,性与爱,迷醉本能与责任担当,沉沦与救赎,既可以单纯放在人性层面上去解读,亦可以放在一个社会空间里,解读出家庭和环境的影响,解读出童年短暂的纯真快乐和创伤性记忆,安全感的匮乏和温暖感的缺失,解读出特定的矿区环境生活所强化形成的沉重的男权社会的背景。还有,用极限或伤害的方式表达的对温情,对爱的渴望。东篱笔下,灵与肉的合一所带来的快乐,灵与肉的分裂冲突所带来的苦痛与磨难,还可以放在这个急剧变化的社会秩序,所带来的伦理认知、情感认知、身体认知的变化层面上来解读。东篱对人性的书写与挖掘,是不是可以这样看,安全感和温暖感、爱和被爱、宽容和慈悲,欲望和困惑,身体快乐和情感伤害,都与广阔复杂的社会层面纠结在一起。在东篱的作品中,修复与治愈的方式不一样,寻找的答案不一样。在《香》中,她让人物寻找一种澄明和宁静的资源,回归一种自省的心理状态。
《香》的最后,她为主人公寻找灵魂的乌托邦,找到了宗教。其实,在东篱的长篇小说《生父》中已经涉及宗教话题,那个话题更多地融入在作品的情节、人物的情绪之中,那是人物在经历了生与死、爱与恨之后对生活信念、人生温暖的感悟和寻找,洋溢着浓重的悲悯意识和大爱情怀。东篱的创作,并非宗教题材,当代大多数作家在书写宗教问题时更多地也是写作品人物的宗教意识而非宗教信仰。宗教意识意味着用爱对现实艰难的承担,用忏悔对灵魂困惑的解救,用悲悯和宽恕对罪恶的包容,当现实不能有效解决人们的生命之痛,灵魂之惑的时候,人们就会不自觉地向宗教寻找救赎之道,宗教有可能为人们打开另一扇人生的窗户,使人们获得精神慰藉和心灵的安妥。
《香》的主人公,经历了艰难坎坷、人间不平、情感创痛,但她有着坚忍不拔的生之欲求和直面人生磨难的勇气。作品题为“香”,是有寓意的,是要让人物的生命之香,俗世之香获得仁爱、恩慈、节制的圣洁之气。但我感觉,作品最后的走向,是不是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单向的走向彼岸世界,而是要在对真善美的理想境界中寻找改造现实、塑造美好生命的力量。
东篱创作长篇小说《香》的时候,已积累了相当的生活经验和文学经验,她对世界对人生的判断已经不是简单的俗世标准,她一定对世界多了一份同情和悲悯,生命经历也一定使她更能平和地看待世间人物的命运悲欢,升降沉浮。我是希望她的创作在一如既往地保持激烈、尖锐、厚重的同时,增多一份民间的智慧,大地的哲学,寻找更有效的救赎。作品中主人公的归宿,无疑也传导着作者的人生态度。如果将这种认知再内化于自己的创作中,将人生认知和艺术认知达成统一,东篱的创作会上升到新的艺术境界。(文/李国平,茅盾文学奖评委,2017年2月20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