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都死了,死相很难看,用一条细麻绳,吊死在堂屋里放的那架木梯子上,舌头从口里吐出一拤长(拇指、食指同时伸开,两指尖间的长度),两眼圆睁,似要暴突出来的样子。那天见了他遗体的人,都受到了惊吓,眼前总见他那吓人的样子,一说到老都这个人的符号元素,就定格在他五十九岁吊死在木梯子的形像。
老都的符号元素除了姓名外,大家背后都叫他套扒客、都套客、都套,全与“套”分不开。山里人把经常在深山老林里,下绳、安套来捕杀野生动物的人称为“套扒客”。老都从小跟着父亲学得下绳、安套技术。大集体时,一早一晚出门去,在他家住的五丁沟里的沟沟坎坎、山山岇峁,他一眼就能认出野生动物走的小道,合适的地方,下根绳子,安一个套。他能从小道上分辨出,将有何种野生动物途经此地,用多大绳、做多大的套,他心中都有数。山里的人把野生动物统称“牲口”,他给性口下套的地方,都在小道两旁相对处各有一根不大不小碗口粗的树,附近只有这一条道,牲口路过必经此处。绳两端分别固定在路两边的树根部,绳圈是个活套,牲口路过,头先入套,往前奔走,套收小,正好拤在牲口脖子上,越往前奔,套收地越紧,最后牲口被活活勒死。第二天,他到下了套的地方去看看,有套着的牲口就用缩包背回家。
那年,门前有两根桶粗的柿子树,到了深秋,红红的柿子桂满了树枝,天天晚上都有果子狸(当地称白米子)爬到树上偷吃柿子。这段时间果子狸已上了膘,肉肥味鲜。他在树干中间用铁丝绑扎了一网狼牙刺,中间留一碗口粗的小洞,洞上方下了一个套。夜深人静时,果子狸上树偷吃柿子,只能从他设计好的洞中爬进去,正好被套住,连续下套多日,并在周边其他家的柿子树上都下了套,竟然把那个果子狸家族的成员全套完了。这些果子狸肉,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送给亲戚和邻居,还有一部分拿到市场上卖了。
改革开放后,老都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市场上能买到更多的细钢丝绳了,用它来做套,更具隐敝性、力量更大、杀伤性更强。不仅能套捕黄麂子、鹿子、青麂子、林麝、野猪、岩羊等这样一些中等体型的牲口,而且还能捕杀金钱豹、狗熊这样一些大型牲口。他原来以获取猎物的肉,解决家人口欲为主,而后来重点放在了以获取麝香、熊胆、豹骨这些能换回更多的人民币的中药材上。
五丁沟的牲口被他套完了,入冬后,他背上粮食和简单的日用品,到了更远的深山老林去下套,捕获的牲口放在崖洞下用火熏干,把干野物肉用背架子背上,送到集市专门收购野生动物肉的秘密之处去卖了。
大集体时,左右邻居都羡慕他家不缺吃且常有野物肉吃。包产到户后,看到他家日子越过越好,原来的三间大瓦房又修了两间,而且手头上挺宽余的,大家都知道他是下绳、放套捕杀了不少的林麝、狗熊和金钱豹,靠卖麝香、熊胆、豹骨发了财。
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怎么会上吊自杀呢?老都死了,五丁沟的村民都被请来帮忙料理后事,家门、亲戚也都来了。
老都的婆娘姓冯名翠花,虽不识字,可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家里家外打点的熨烫帖帖,村里谁家有个大凡小事,少不了她去帮忙,人长的瘦小,干家务活手脚利索,在村上人缘好。
冯翠花与老都育有一女一子,女儿小云已出嫁。儿子小阳自幼他们宠爱,从小就调皮捣蛋,不听父母的话。有一次门前的大拐枣树上有两只花喜鹊在叽叽喳喳叫着,他给老都说:“爸爸,我要那只花喜鹊。”老都说:“花喜鹊是吉祥鸟,不能抓来玩的。”小阳说:“我要、我要、我就要!”并开始哭起来。老都说:“好、好、好,乖儿子别哭了,等一会去给你套一只来。”老都上到树上下了套,一会儿果然给他套了一只,在喜鹊脚上拴一根细线绳让小阳拉着去玩,到下午小阳就把喜鹊玩死了。
文革开始那年,村里有个二郎神庙,庙虽不大,供奉的神灵不少。那年破“四旧”,村上的几个年轻人把庙里供奉的泥塑的,二、三尺高的二郎神、土地神……十几尊神像从庙里搬出放在庙檐下。这些神像受香火时间长了,烟熏火燎,正午阳光一照晒,脸和身子油漆似汗渍渍的。十岁的小阳与两个小伙伴在小庙前玩,小阳在神像前说道:“快来看,他们出汗了,渴得很,我们给他们整点水喝。”小阳掏出鸡鸡对着神像撒尿,一边撒尿一边大声喊:“给他们喝水了!”第二天中午他又去对着神像撒尿,这一次让他妈冯翠花给看见了,顺手抄了根树条子,上去抽了小阳几下,小阳提着裤子就跑,嘴里嘟囔着:“你打我,我还要给他们喝水。”冯翠花说:“在这样我打不死你。那是神像,你这样做会遭报应的。”就在那年秋天霜降过后不几天,邻居家屋后有一树麻梨子熟了,小阳去偷梨子吃,爬上树刚摘第一个梨子,脚下的树枝断了,他从树上摔了下来,脊椎摔断了,四处求医都没治好。后来人缩成一团,在家里,从睡房出来要两手各持一个专用小凳子,腿动不了,只能在地下拖着移动。冯翠花心里明白,小阳这是遭了报应,没想到还报应的这么快。
按当地风俗,人死了在家里放两天,准备棺材、寿衣、修筑墓堂,请歌把式来灵堂唱两晚上“孝歌”,给“孝歌”伴奏的响器就有鼓、钋、勾锣、大锣和钗,还要做宴席答谢帮忙的、送礼的人。冯翠花见丈夫寻了短见,啼哭、呕气,不吃不喝,人显得神情恍惚,邻居家的女人、来的亲戚中老姐妹,都先到房里去安慰她,她也有一遍,无一遍的说着:“十几天前患了感冒病,西药、中药都吃着,第三天晚上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说着一些糊话,来了好多的牲口和鬼,手里拿的绳子、铁链子,网住他,还要把他捆绑起来。他就在网里想挣脱出来,那么多牲口要向他索命。从那天开始,白天、晚上眼一闭,就做同一个梦。前两天他就说不想活了,我一直看着他,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昨晚我实在太困乏了,给睡着了,我醒来床上没见他,没想到就这么走了。”这些人都陪着她落些泪,劝慰她也就那几句话:“别呕气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身体,气坏了身子咋办?小阳又是那么个情况,还要靠你照管呀!”小云也来劝:“妈,别哭了,爸走了还有我呢,以后你和小阳跟着我过。”
大家知道老都死时的情境,心里在想,因果报应还不能不信,口里不说,背后也在议论:“都套客捕杀的牲口太多了,这些牲口都是有灵性的,它们的阴灵用同样的办法要了他的命。”
自从老都死了以后,村上再也没人学这门艺,去当套扒客了。(2016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