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台湾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先生带着一本书,带着心底的低潮和困惑去印度“流浪”,在菩提迦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与喜悦,一如那穿过菩提叶隙,斜斜照射的阳光。回台后,他流水般创作出自己最想留下的舞作–《流浪者之歌》。而这本书正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第九部作品《流浪者之歌》,内地译作–《悉达多》。
这一年多,最难放下的就是这本悉达多,无法忘记在黑夜里看着每一个字,内心的翻腾和跳动。这是怎样一本用最诗意的语言来诠释自由的书,这又是怎样一个孤独的青年执意寻找生活真相的故事。愿自己就是悉达多,一路流浪,而流浪的意义何在?目前的生活,有了时间上的相对“自由”,但如果不能自我负责,这样的自由还有意义和价值吗?
在“流浪”中,以往种种基于自我期盼和臆想的纠结也逐字化解了–不再为女儿夏初常常神游的状态、天马行空词不达意的口头表达而焦虑,她的世界在她的画、手工作品、甚至是她的文字里;不再为儿子晴天的乐于搭讪而尴尬,他是那么游刃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四岁不到的他会自己主动安排“社交”活动,和成人沟通发出邀请,并认真地告诉我,“妈妈,这是我的客人,我是今天的主人,如何安排要听我的主意。”;不再为妈妈近期无法和我们团聚而感到失落,我为她能享受独处、独自安排好生活而感到自豪和高兴,也提醒自己的爱不能越界,一切尊重她的意愿。
今天,想把书里的“故事”,用随笔的方式分享给大家,并不圆满,但愿记录–
你说,生活已被眼前的苟且吞并;
你说,今夜无眠,明日还要笑着早起苟且;
你说,诗就是你坐在这,它在远方,也因为是在远方,诗才成为了诗。
……
说着,说着,一滴泪慢慢随着手里的烟往上飘,浑然不觉。这滴泪,来自心中流浪的悉达多。
别哭,悉达多,这只是流沙一样的岁月啊。
悉达多,一个和你一样的少年,成长中的婆罗门之子,英俊优雅,聪颖好学。他是父母的骄傲,玩伴眼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优秀到让玩伴放下嫉妒,追随他、热爱他;成功早已在他成年的时日,等待着他,一位伟大的智者,一位高尚的祭司。看,多么完美的人生。
但,你知道的,他的内心并没有快乐,一点都没有!即便他能让身边的人都喜悦和快乐,却一刻也无法忽视灵魂的躁动和不安。亲人朋友的爱,所有的智慧,也无法填满他的容器,即便如父亲一样,已是圣洁渊博的婆罗门,他看到的也只是一位充满渴求的追求者。这是永恒的饥渴,他告诉自己,如果无法找到内在的源泉,将永远在渴求的路上,焦灼而悲哀的追求。
他要流浪。
“父亲,明天我要离开您的家庭加入苦修者的行列,我希望成为一名沙门”,不悦的婆罗门转身离去,坚定地拒绝了儿子的请求。青年仍旧叉手伫立,那份默然和决绝,一如高考时的你,在志愿单上郑重地填上离家最远的学校。你站立和等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昼一夜,在微弱的天光里,父亲看到了你已在远方的目光,你微颤的双膝还站屋内,但心已然离开。
流浪、流浪……
流浪成–林中的沙门,鄙视世俗的一切。你淡漠地走过人群说,无论丑恶还是美好,一切皆是虚幻。在冥想和禅定中,为了唯一的目标——虚无和无我,执着地前进,你在等待心灵空寂后的安宁。技巧在日渐精进,你轻而易举将灵魂摄入飞翔的苍鹰,飞越世界,摄入追逐的豺狼,奔跑撕咬;但你很快意识到,每一次的离开只不过是一次次短暂的逃离,你的渴望在一个个生命的轮回体验中,征服、又燃起。
流浪成–追寻乔达摩的朝圣者,在舍卫城听法,你亲眼看到了佛陀的自在圆满,那微笑如健康的孩童,那无懈可击的光明和宁静,都令你敬仰和热爱。而你仍站在世尊面前,坦言:“我的挚友已皈依你,而我还将继续我的求道之旅。这清晰圆满的教义唯独没有世尊本人亲身体验的秘密,一切唯有我亲自体验”。一生对老师只敢存敬畏之心的我,如追随你的好友侨文达困惑着追问你——这无谓的勇气从何而来,应云何住?你却一如流浪之初回我,只为“降伏其心”。你又走了,一个人。
流浪、流浪……你渡过那条河
流浪成–爱神伽摩拉的情人、最富有最贪婪的商人伽摩湿瓦弥的学徒、老师、竞争对手。你第一次打开眼耳鼻舌身意所有六感,用每一个细胞去感受情欲、美酒、佳肴、财富……一切以往唾弃的种种。起初,你尚能感受却不贪求,并继续用斋戒、冥想和禅定来观照,你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你在河这边,成功了!你拥有伽摩拉全部的爱,她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你拥有豪华的花园、无数的奴仆,没人再是你的对手。你想在这豪华的泥潭里跳舞吗?可是你的舞步却如此单调,占有、挥霍、再占有、再挥霍……拥有的越多,想占有的就越多,你豪饮、纵情、赌博……被六感牢牢攫住的你,即沉迷又痛恨。直到那个早上醒来,你为昨日的狂欢作呕,更为梦里死去的歌鸟而颤栗,死去的哪里是那只婉转啼唱的歌鸟,而是自己!你逃了,带着必死的恐惧离开一切繁华、重返岸边,只求一死!可,河水没有收你,当你醒来,却如同一个婴儿再次看到这世界,看到你从未看到的美丽。
这河,唤你新生的河流,便是你此生流浪的终点。
在水流声中你听到喜怒哀乐、看到日月星辰。你看到自己执着地追寻唯一的儿子–那儿子,是命运的礼物,也是劫难,当伽摩拉和他一起“流浪”到你身边,你为这最后的馈赠而惊喜不已;但这八岁的儿子,却最终负气独自离你而去,宁愿到河的那边堕落至死,也不愿在你身边学习如何获得宁静;你看到自己的父亲也曾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你离去。这情伤之痛从你的父亲流到你,从你流到儿子,流向所有的父母子女…….流到在凛冽的高楼中,关掉最后一盏灯,默默下班的人;流到套入成功定式一步步苦求标准答案的人;流到春节不断诘问你薪水职位新娘婚房的七姑八姨;流到早教亲子殷殷期望永无止歇的虎妈猫爸;流到你,流到我……从年初的Resolution到年末的KPI,从殷切的期盼流向落空的希望,周而复之,从未停止。
因这从未停止的急切追寻,这无止息的目标,永不停歇的河流在你脚下奔腾,流沙般的岁月红尘滚滚。悉达多,你看到了吗?–“世界并非是不完美的,或是正处在一条缓慢通向完美的路上;不,它在每一个瞬间都是完美的,一切罪孽本身就已经蕴含着宽恕,所有小孩本身已经蕴含着老人,所有婴儿都蕴含着死亡,所有濒死者都蕴含着永恒的生命……学会爱这个世界,不再拿它与某个我所希望的、臆想的世界相比,与一种凭空臆造的完美相比,而是听其自然,爱它,乐意从属于它。”这时,你弹掉烟灰,抬起眼已有了河水的倒影。
听,你心中流浪的悉达多在欢唱,是不是诗又有什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