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西施

房子用什么材料筑,正能说明那个地方出什么、什么又最能适合作屋。我见过用竹子盖的屋,那多是在雨稠的地方。下雨时雨落在顶上,潇潇啵啵,把个雨天用这种单调的声占满了。若果屋檐下有个红衣女孩用手去接水滴了玩,屋里一个声,孩子哎地扭身跑进去了。这样的时候依然生机有趣。还有石头多的地方,用石头作屋,房基是石头,房墙是石头,屋里的好多置办也离不了石头。

商州这里在五六十年代作屋都是土坯。屋基用河里的石头,墙则是土坯。土坯有两种,一种叫胡基,一种坯(商州叫pei)。胡基和坯的制做法不同,胡基是纯土,土要润湿的,要把土翻搅得均匀细碎,然后把土装在一个木模子里,土要突出成一个小坟样,再用一个硕大如头的石杵子去礅打,打平了就好了,再把模子一头的关节卸开,把胡基树立着端放在垒子上让风干,一个胡基就成了。一个整天能打数百土坯。干这种活儿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得两个人。一般都是夫妇,男人双手提石杵子,女人是辅助者,供模子里的土,准备模子四周撒的木灰。木灰不可缺,以防湿土粘模子。男人打一天石杵子,需要很强的手上功夫,初打时,一天下来就不行了,呼着臂疼。歇歇再接着打。谁家如果今年要盖房用胡基,那今年的夫妇俩则主要是打胡基。还有一种就是坯。坯的制作是用泥。和泥是力气活,对泥的要求高,要把泥活得滋润,里面不得有小石子或者没有化开的疙瘩。泥里非得掺麦秸,麦秸是为了坯坚固。把泥活好的确不容易,有的男人脱了鞋在泥里踩踏,上身光着,背上的汗水肆流,大晴天则头上戴着帽子。男人是完全的泥人了。需要量大的,泥就活得多,用脚踩踏也不行,就会拉了牛来一起踏,牛在人身后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就是一溜窝子,不停地踩踏,至少得多半天才行。自已家有牛且好说,没有牛的就借牛,借一天给主家两升豆子,名义是给牛的,其实给了人家,牛怎么能吃上呢,全被主家煮到了饭锅里。这种活很累,泥好了也要两个人才行,基本也是夫妇一起干。女人给方模子里用锨供泥,男人则手执“泥叶”,负责抹平。做坯需要平阔的大地方,做好的坯排得一行一行的,整齐如队伍,等着慢慢干。等着泥坯干需要至少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主家要非外操心,因为不干则软,顽皮的孩子喜欢脚踩了玩,留下他们的脚印,很以为把自己的脚印留下来在泥坯上极为开心。孩子也是偷着玩这种把戏,发现了是要被追打的,或者会被撵到其家里问责,那家的大人赔礼道歉,严重的还要给人家重做泥坯。做泥坯这种事,最宜在忙闲时,人闲了,场也闲了,有地方。场闲了,阔得很,谁家占用都行,没人管。在场里忙时,谁家要占用,队长是会干涉的,强骂,驱走为止。这样的驱,并不得罪人,为了大家,谁也理解。

这个村子出的土坯最多。有的村子出醋,有的村子出香油,有的村子出瓮,有的村子出手工很好的布鞋。这个村子没啥出,出土坯。作屋砌墙要用,打了土炕盘新炕要用,搬挪锅灶要用,周围几个村的人不做土坯,大都到这个村来买。一张胡基三分钱,一张坯五分钱,来担或用架子车来拉。钱很干脆,即使暂时手头紧,过几日必清账。这个村卖土坯的几年来只两个人,一个是王庆,一个是刘梅子。王庆去年不做土坯了,儿子结了婚,有了孙子。有了孙子的人,在这里就是老人,再做这样的活儿会让人讥笑,且儿子在公社合作社染布,一年也能拿不少工分,还给家里挣几十块,日子过得去,就不受这样的苦了。剩下刘梅子一个人打胡基卖。梅子是个例外,本来天生丽质,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稍有点黑,可眼睛大,眉眼的俊俏程度是压倒村里所有姑娘的。她还唱得一口好眉户(陕西地方戏),嗓音一出,半个村子的耳朵都寻着她来。这样好的姑娘却做着打胡基的活儿,实在不妥,然梅子没有办法。梅子的父亲死的早,母亲抵不得全劳力,梅子的上面有个哥哥,哥哥比她大四岁,28了,按说是家里的柱子,可在公社组织的那次兴修水利工程打通翻山垭工程时出了事,炮把他的一只手炸坏了,成了残疾人,虽说简单的农活能做点,但不是家里的柱子了,柱子成了刘梅子。刘梅子人长得好,人说嫁个好家就行了,但梅子不会丢下母亲和哥哥的,她要撑起这面天。干啥呢?她说,我有的是力气。看着一张胡基能卖几分钱,她给母亲说,我打胡基。母亲说,你一个姑娘家,打胡基?梅子把自己的胳膊露出来让母亲看,是证明自己的力气能够胜任打胡基。

梅子在场里摆开了战场。

于是这个村子的场里演绎着“土坯西施”的故事。

本来打胡基是两个人干的事,可梅子一个人干,惯了,一个人利洒得像是耍猴子。面前一堆土,她把木模子放在面前的石板上,手抓一把木灰,唦,唦,再拿锨铲土,再握起石杵子,咵咵四五下,一个胡基成了,她端起来放在垒子里。打好一个胡基要不了几分钟,这样一天她能打几百胡基,和一个全功的男劳力一点也不差。在梅子的面前不远处放着一个热水瓶,竹套子,梅子渴了就坐下来倒水喝,歇一会儿,热水瓶里水完了母亲就会提回去烧满了再送来。半个场里已经摞满了她打的胡基,等着人来买。阳光就在头上,整个场是她的,她也是整个场的。场边路上过往的人都能看见梅子挥汗打胡基的身影,问一句,她笑着应一句。她喝了水,嗓子润些了,就会唱一段两段眉户戏,《梁秋燕》、《十二把镰刀》、《大家喜欢》、《屠夫状元》,声在场里旋风样起来,几个村都听得见。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时候,那些喜欢梅子的小伙子故意路过这里,朝梅子问:

“梅子,戏好呀。”

“你爱听?”

“哥爱听。哥是戏迷。”

“可怜了梅子这样的美人了,下这苦。”

“……”

“你给哥再唱一段,哥给你打五十个胡基。”

“行。”

一段眉户戏又起来了,像绸子在空里闪。五十个胡基也摞在了摞子里。

这样的一天,总有三两个后生来给梅子打胡基。人多了手稠,当然也看着梅子的成绩大,一天总会摞很长的一溜。

场里梅子一边打胡基,周围村里的人一边回来买。买那些干了的,背回去或者架子车拉回去。人家走时,梅子总说:“慢点呀,颠得厉害就烂了。烂了你就来换,有的是。”梅子人好,人家拉烂了,每次换都没问题。

天气好了,不下雨不下雪的,梅子就在场里干。遇着下雨下雪的,梅子就要歇,难得她有歇息的时候。一面大炕,横竖都能睡,她把自己摊开来睡,想把身体内的疲惫睡出去。累了,怎么也睡不够,还做梦。睡深了,母亲把饭做熟了才去摇她醒来吃。有时满天雨,她就睡满天,睁眼从窗子里看出去,树叶子已经黑作一团了,她才知道天黑了,伸伸腰,哦——,母亲问:“睡够了?”

“够了。”

“我的闺女呀,人家像你这样都嫁出去了,咱们家不好,固着你干着活儿,妈对不起你。你也该出嫁了。”母亲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泪,梅子心里也不好受。

“没事,再等等,我这么好能嫁不出去吗?”

这个年里,梅子卖胡基卖了近九十块。九十块,这在母亲眼里是比一块很大的好处,简直没法用完了。母亲说,要盖房,不盖房弟弟怎么娶人,谁能看上没有房的一只手断了的残疾人。现在的房是男人娶媳妇的基本条件。

“我什么时候嫁人呢?”梅子偷偷想。

梅子心里已经有了人。

梅子的心里是谁呢?

公社综合厂就在村里不远处,里面集合了一批平时很有手艺的打铣打锄打䦆头的铁匠、箍桶制桌子凳子打棺材的木匠、染布的、编席编筐的篾匠,还有两个修补匠,补锅补碗补瓮,凡是有窟窿的东西都能补。平时绕着几个村转,一声出去,谁的声和谁的声不一样,时间长了,村巷里的女人听得很准,她们就知道谁来了,把有问题的东西搬出去让看,论价。也有在综合厂接活儿的。有个叫晗子的,二十六七了,高挑的个子,是公社后边那个村的人。他在综合厂四五年了,因为手巧,综合厂早早就把他吸收进来的。他会的实在太多了,综合厂里面的活儿没有他不会的,因为这样,他干啥呢?没法分配他,就让他给整个综合厂里的人帮忙,那个匠人忙了就招呼他,一声出去,他就在面前,嬉笑着,问:“干啥?”匠人说了,他就弄起来,只一会儿,好了,就放在面前。他干活儿又快又好,没有瑕疵。这个的忙帮完了,那边又是一声叫,他有奔去了,嬉笑着,问:“干啥?”从他的脸上看,哪个人也看不出他有啥烦恼和不快。他个子虽高,就是面色稍黑,黝黑里放光的那种黑。黑对于男人不算缺点。这样的一个男人,你说,周围没有几十双姑娘的眼睛盯那实在说不过去,果然每天来综合厂做活儿的女人多,姑娘家占多半,姑娘家来了就是为了和晗子多说几句话,有时说够了,回去竟忘了拿修补好的东西。晗子脸皮薄,她们说话,晗子基本不吭声,只是干活儿。

金花配银花。晗子和梅子怎么认识的?梅子去修家里的铁锅,补巴子,就认识了。认识了就认识了,并不奇怪。可那些众匠人们给晗子说,你和梅子合适,金花配银花。这话一出,晗子也觉得梅子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就慢慢心里沉起来,也慢慢心里存起来。晗子心里偷偷有了人就不一样了,每天心里都渴望梅子来修补什么东西,可梅子的家里哪有那么多需要修补的东西呢。梅子心里几乎是同时也有了晗子,晗子就在梅子的心里蹦跶,把梅子的心里蹦跶得晴朗无比。这样的时间久了,那些匠人们还发现晗子有事没事就爱上到综合厂院子西边那棵榆树上朝南看。朝南看的秘密是,梅子打胡基的场就在综合厂的南边,在那样高的树上正好看在场中央那个不停动的“土坯西施”。有时还能听到梅子在唱:

一颗莲子水中央,
正午热心最放香。
水面多大香多远,
青蛙就在香前头。
一颗莲子水中央,水中央……

哥哥娶不了妻确是事实,在梅子的心里绕不过去。她努力的去干活打胡基,已经够自己家盖房用了,售卖的生意自然不错,她在攒钱往回娶嫂子。

哥哥娶不了亲是家里的大事。在村里一个人的串说下,在离村里很远的一个生活比这里还苦的地方给哥哥提说了一门亲,条件是“换亲”。要梅子嫁过去,人家才同意把妹妹嫁过来。这样的条件在那个地方不鲜见,不少家的亲事就是这样解决的。母亲把这样的条件在心里埋了一个月了,实在到了给梅子说的地步了。一天就在晚间的煤油灯下,母亲说了,梅子竟爽快答应,这使母亲转身抹泪的离开了。

“我就嫁给那个不曾认识的瘸腿男人吗?”梅子整个夜间都在想这一句话,——没有答案。

那一年的秋天梅子嫁过去了,依然请了吹吹打打的人,依然披了很鲜亮的红。那个冬天里雪把山里几乎要埋了,冬里的野猪没有吃的,竟跑到村里来害了几个家的院落里的包谷。这类事已经多年不生了,今年却来了。晚间村里组织了五六个彪汉手执了磨棍看守村里。

梅子到了那个村里做了人家的媳妇,不几年就生了儿子,并有了女儿。人们就说,好女人到哪里都能荫一片,能成一个园子。这话放在梅子身上的确不错。

是不是要问那个和梅子相好的综合厂的晗子到底怎么样了?晗子在梅子嫁出去后,几乎不说话了,那张嘴除了吃饭喝水,谁也甭想从嘴里掏出一星半点的话头子。晗子终没有娶,就在综合厂里。等他的父母都走后,他一个人把综合厂的一间厨房作为自己的归宿,在门前种菜种花,即使综合厂最后解散了,有人还是拿着需要修补的东西找他补,他三两下就好了。人拿走了,他不说话。他有了胡子,有了白头发,有时就坐在原来综合厂门口的门槛上看,看得好远,就是不说话。腰弓了,还咳嗽,“咳——咳——咳”,第一个咳出来,第二个咳还不知远近,看着的人真怕他一口痰出不来要了命。他一直没有被痰要了命,活的好好的。

村场上那些摞了好多的胡基,到梅子出嫁后两年才被她的哥哥售卖完。

那个土坯西施永远不会在那个场里出现了。

多年后有人说,梅子回一趟娘家就会去到综合厂一次,手里端着一碗饺子。

你说,晗子吃梅子一碗饺子不应该吗?(2015年1月30日盱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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