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的呼噜声太大了,我昨晚就没睡踏实。”早晨,看着儿子蔫不拉几地坐在沙发上迟迟不动,我问他是不是又不舒服时,他开了口。
我,竟然衰老成这样?之所以冒出这个使自己出一身冷汗的念头,源于发生在我和我母亲间的事。
“妈,我不想和你睡了,你的呼噜声太大了!”这是三十年前我和母亲的一次对话。记得我当时将“太”拉了好长,母亲那一刻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得:她先是一愣,愣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而后看我的目光里就有了复杂的——当时的我也读不懂的——东西。我能感觉到的,是自己突然间的不好意思,为自己竟然开始嫌弃自己的母亲而不好意思。
如今想来,母亲的呼噜声很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母亲是个事事都必须走在别人前面的极负责任的优秀教师,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姥姥得烦劳她照顾,三个只知淘气惹事不知帮一丁点忙的儿女等着她教育,还有那么多地等着她和父亲一起犁耕耙耱播种打理……以至于晚上我们都睡了,她还得在织布机上为一家人的穿着忙碌。
她头落枕头之时,怕是我已睡够快醒了,故而睡眠轻,一有呼噜就醒了。
母亲那么累,家里又没有多余的房间让自己和孩子们各自分开住。我不知道,自己当初的话语,给母亲心里添了多大的堵,会不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只记得多年后,家里准备盖几间新房了,在空空的院基上,母亲很宽慰地说出“我娃就有自家的房子能睡上好觉了”这句话时,我的鼻子酸酸的,–自己一句抱怨,一直压在母亲心里,多年!
事实上,新房还没盖成,我就已经上大学了。
在母亲中风后身体不便的日子里,我特意将她接到城里一起住。不过从没住过同一间房子,母亲总说,“我打呼噜,你睡觉轻,分开住”。我宁要陪她一起住时,她竟然说自己一个人住惯了,多个人不散坦。
每每听到母亲说“我打呼噜”这句话时,我就不能原谅自己,–不经意间对母亲的伤害已深入骨髓!我总笑着说,您当妈的咋还记恨自家的娃?我那时是胡说八道还不行?
母亲却说,哪有当妈的记恨自家的娃娃?妈现在不能帮你一点忙了,再不叫我娃歇好还能行?房子就在隔壁,有事妈就叫你,还担心啥?
白天,母亲要我陪她说说话。我正说着,她的呼噜声就起来了。我就停下来,等她一会儿。她一睁开眼总显得很不好意思,问我是不是自己又迷糊了。我说,困了就睡一会儿。她总是推辞,还说着“不困不困,没睡着,咋能睡着?就迷糊了一会”之类的话,而后就问我,“你刚才说到哪了”。
再后来,母亲都不能独自看一会儿电视,–连热闹的电视都不能打断她的呼噜,只一会儿,就起了呼噜。和我说话时也是这样。醒来后,还是很困倦很没精神的样子,也不再解释说自己只是“迷糊了一会儿”,更不会让我继续陪着她说话了,只是说着“没精神”“老没精神”之类的话,或者说梦见谁了。入她梦的,都是已经去世的亲人,常常听得我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也记得母亲曾很伤感地说:人就是不结实,说老就老了。不像树,冬天歇歇,只要根不离地,成百上千年地活。
母亲是在08年的一个秋日走的。
母亲走后,我似乎多了个习惯,看着熟悉或陌生的老人发呆:
稀疏花白的头发,满脸老年斑,一脸平和的微笑,–明明是别人的母亲,看着看着,恍惚间,就成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