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还是海水时,潮起潮落,汹涌澎湃;一旦沙嘴合拢,形成泻湖,则风浪不起,静谧深邃。命运就是这样不由自主地变换着,给世界增添了无限精彩。
一
母亲那时年轻。三十岁上下的少妇,像枝头挂了嫩果的树,饱含汁液,又向往着阳光雨露。可父亲呢,简直是头未经世事的牛犊,横冲直撞,惹母亲生气。
母亲眼里噙着泪花,背靠门扉站着,边啜泣边控诉父亲的罪责。父亲一如往常屈膝跪坐炕头,一手抓了热腾腾的蒸馍,一手掰下一块馍,蘸了红艳艳的辣椒醋水水,很香地吃着。父亲一边吃饭,一边没忘了与母亲吵嘴。母亲但凡生气,便没了胃口, 看着父亲狼吞虎咽的吃相,气得嘴唇咬出白白的一道牙印,浑身如筛糠。父亲仍然不依不饶,唾沫星子从嘴里飞出好远,在早晨八点的阳光下仿佛喷射的金珠。母亲终于失去了控制,猛地扑到炕头,抢过父亲的饭碗馍笸箩,牙咬得格铮铮响:“我叫你吃?我叫你吃不成!”就要将饭碗和馍笸箩拿走。父亲扑将过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两个弟弟年幼,哇哇地哭。姐姐见状,惊骇中丢了碗筷,溜下炕紧死忙活地想拉开父母。但她人小,哪里拉得开呢,只得徒劳地哭求着:“别打了,爸爸、妈妈,别打了!”父亲脸色铁青,将母亲压在身下,挥拳如落雨;母亲毫不退让,奋力揪扯着父亲的衣领,挣扎着抓抠父亲的脸面。两人只顾打架,谁也顾不上孩子的哭求。眼看事态无法收拾。姐姐狠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弟弟们却只是不知所措地嚎哭,她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吼道:“哭啥呢,哭!还不叫大人去!”大弟顿悟,赶忙扯着被角溜下炕,光着脚丫跑出门去。
架是被拉开了。父亲被几个男人拉出院子,去了邻家;几个女人留下来劝慰母亲。母亲哭泣着,诉说自己的委屈:“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干,得到的就是这下场?我这是为了啥呀?”母亲的话,触到了女人们的痛处,她们一个个面露凄色:“唉,谁叫咱托生为女人呢?是女人,就得认命,”“再说,夫妻长年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哪有勺不碰锅的呢?”……渐渐地,母亲的情绪平静下来,默默地洗了脸,扛起锄头。虽说工分不值钱,但母亲耽误不起。
一场激烈的家庭战争结束了。可是,为什么打架呢?具体原因无法说清。细究起来,贫穷,这个魔鬼是罪魁祸首;无知,这个奸贼则起着助纣为虐的作用。不消灭魔鬼,不惩治奸贼,家难安宁!
父亲忽然迷上了赌博。虽是几个伙伴聚在一起打扑克牌,但却上了瘾,天天晚上玩不尽兴不回家。那些时日,父亲像丢了魂似的,总是匆匆扒几口饭,丢下碗筷急急出门,消失在夜幕中。母亲暗暗为父亲担心,担心父亲输钱误事,担心父亲身体吃不消,担心父亲被抓挨批。母亲警告父亲:“晚上吃过饭好好在家呆着,不准出门。”父亲已经着了迷,哪里还听得进去母亲的劝告,依旧我行我素。母亲恼了,恼了就要采取行动:父亲半夜回来,又冷又困,拉了被子倒头便睡。母亲揭了他的被子,就是不给他盖,任他蜷缩成一条蛇。父亲那肯轻易就范,第二天吃过晚饭又没了踪影。母亲一不做二不休,赶到牌场,连呼带闹地搅了牌局。父亲当下颜面没处放,和母亲厮打在一起。从此牌友们知道母亲是个厉害角色,再也不招呼父亲打牌了。
二
弱者的自尊仿佛严冬的冰凌,坚硬而易碎。在村子里,这家人是弱者,自然被人轻看。年轻的母亲偏不信这个邪,处处逞强。在那养鸡换盐,养猪过年的岁月,一家人含辛茹苦养了10个月的肉猪,眼看要出槽了,却在年关意外地死亡了。这件事不啻晴天霹雳,打得父亲母亲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即将到来的新年。村中一强人在街头邂逅父亲母亲,也许是平时凌弱惯了,便高声喊着父亲的名字,肆无忌惮地说:“我这两天嘴馋了,别忘了请我吃猪肉。”父亲忍气吞声。母亲不答应,指着强人拉着的绵羊回击道:“我这两天嘴也馋了,你这绵羊死了别忘了请我吃羊肉。”强人颇感意外,想要发作,见人家是两人,难占便宜,只得灰灰地走了。
进入冬季,治(理)河(流))会战的战场摆在村东。成百上千的外乡人一窝蜂似地涌进村,家家户户好似过年般热闹。外乡人或在村民院落垒起炉灶,或在柴房闲屋搭通铺,白天吃饭劳作在工地,夜间回村休息拉家常。农民肠子直,易相处,不几日便乡党长乡党短地叫得热火。村民的正常生活虽被扰乱,但他们也从中得到实惠:外乡人白住,村民白吃。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却发生了令人尴尬的事情:这家正在使用的剪刀不翼而飞了。丢了东西,慢慢找就是了,母亲却疑神疑鬼地认为是外乡人偷了她的剪刀。心里有了事,脸上便没有好颜色。外乡主事的人是个人精,他从母亲的脸色看出了端倪,迂回着打听出事情的根由,不动声色地买了把剪刀交给母亲。母亲不好意思地接受了,笑容重又回到脸面。富有戏剧性的是,腊月二十五打扫卫生,母亲意外地找到了那把丢失了的剪刀。此时外乡人已回家过年。这件事成了母亲愧疚终生的心结。
三
“我不想活了,”每每和父亲打过架,母亲都会伤心痛楚,摸着娃们的头,泪流满面,“我死了,你们咋办呀?我娃可怜!这么小,就没妈了。”子女们胆战心惊,抱着母亲,怯怯地喊:“妈,妈——”母亲长久的不说话,之后随着一声无可奈何地:“唉——”熄了赴死的念头。
母亲慈爱的目光像温热的舌头,总是围绕着儿女舔个没完没了,动情时还会用温软的话语讲述过去的事情:
三年自然灾害那才叫恓惶,刚交上二月,家里断了粮,你爷将我和你爸分开另过。新家第一天,你爸为一家人吃饭犯了愁。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爸那张愁眉不展的脸,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咱到s庄混饭去?”你爸抹不开面子,说:“他舅爷舅婆也不宽展,你带娃去,我嘛,就算咧。”就这样,我抱着你姐去了你舅爷家。你爸硬是饿着肚子在集市上转了一天。
你爸不容易!三九天出莲藕,穿着单衣单裤在冰天雪地里干活,手背冻成了鳖盖,横七竖八的血口子炸成娃嘴,就这,你爸每天连挖带洗要出一百斤莲菜。冬季天短,你爸总是天黑定才回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身子在炕上好半天暖不热。
生产队把社员不当人看,牛马一样的干活,不加饱草料不说,还要当贼防着。收庄稼时,社员在地里干完活,回家前还要搜身,女人也不放过。妇女队长搜我的身,我连将唾沫吐到她脸上的心思都有,可我终究没有那样干,我怕戴上做贼心虚的帽子,怕一辈子没脸见人。你们将来长大了不要像妈,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儿女们惧怕母亲甚于父亲。父亲气急了,会扇耳光。那不怕,皮肉疼痛一阵儿会过去的。母亲一旦伤心落泪,唉声叹气,就如皮鞭抽在儿女心上,痛彻骨髓。女儿与母亲顶嘴,儿子们不求上进,在外面惹事生非,母亲都会伤心叹气。每当这时,儿女们都会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偷工减料的教育体制过早地将女儿推入社会,十八九岁的她有了心事,常常心不在焉。儿子们个头蹭蹭地往上窜,脸面生出星星点点的青春痘,声音掺了沙粒般的粗糙。母亲一切都明白,说:“我不和他吵架了,娃们长大了,颜面比啥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