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河(1)

–父亲生活碎片拣拾

温暖的手紧紧地将我攥住,仿佛拽着救命稻草,生怕一旦松开,从此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父亲的眼里射着恳切的光,求生的欲望陌生得令我心悸。
父亲是在两年前初夏的一个清晨干完农活后,突感心脏急速跳动,蹲在回家的路边,被人用架子车送回来的。救护车飞驰着赶到时,父亲躺在母亲的怀里,面色如土,手脚冰凉。就是那次,父亲被确诊患有冠心病。

细想起来,父亲在四十年前就有了病根。干农活时,父亲偶尔会突然停下来,喊着心慌,蹲下来休息会儿,过后又继续干活。我们以为父亲累了,恢复一会儿自然会好的,谁也没有当回事儿。

这次父亲是在4月29日上午,被乡邻送进医院的。进院时,父亲已昏迷,幸亏抢救及时才缓过劲来。隔日晚饭后,父亲病情再次发作,几个科室配合施救,父亲得以再次脱险,却被告知除心脏病外,还患有胆结石,须动手术。父亲听到消息,面容平静,好像不当回事儿。然而,此后父亲饭量大减,每顿饭强撑着也仅能吃到平素的一半,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外科大夫不愿担风险劝父亲出院后休养一段时日,身体恢复后再动手术。父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希望能尽快做手术,解除后顾之忧。

5月7日上午10时许,父亲念叨肚子疼,医生给父亲吃了止疼药,一个小时过去了,疼痛没有缓解;两个小时过去了,疼痛在加剧,父亲已经开始呻吟。医生给父亲打止疼针,父亲的疼痛仍在加剧,开始叫喊。医生给父亲打了杜冷丁,病情依旧加剧,父亲疼痛得在床上翻扭,头顶冷汗直冒,要我给医生下跪,求医生尽快解除他的病痛。“五•一”假日期间,医院没有正常上班。我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找来医院领导,医生们会诊后决定尽快为父亲做手术。

父亲被推进手术室,生命之河再次出现险情。我的心一阵阵发紧,股股热流滚过心房,眼眶雾样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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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平原终南山下,土屋中间有明柱,常年绑着粗粗的木料。傍晚晌午,伴随升腾的炊烟,从土屋总能传出哧哧的拉锯声。明柱两边各放一条凳。一边是姐姐或我,间或是母亲;另一边永远是耳根夹着半根铅笔的父亲。对面两人不说话,双手紧握锯把默契地推拉。闪亮的锯条哧哧地在木料间钻进钻出,锯齿吃豆腐般吞食着墨线,锯末似流星雨飞落,单调的哧哧声不曾停下来。落雨的日子,农人们闲着拉家常。父亲被翻滚的刨花所包围。松散的刨花简直就是朵朵浪花,雪白、嫩红、淡绿。父亲新剃的光头泛着青光,鼻尖吊着亮晶晶的汗滴,随着腰身的起伏吧嗒掉下来。父亲弯腰用力一推,刨顶便翻出一朵花……刨平、粘胶、凿卯、安装。这些程序之后,原本扭曲丑陋的木料神奇地变成了风箱,桌椅箱柜,进而变成父亲手中的钱票,变成家中的油盐酱醋,变成一家人身上穿的衣裤。
1980年,父亲年届40。作为农民,父亲生命的春天仿佛刚刚开始,包干到户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像一剂强心针使父亲兴奋不已:“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如果真能这样,明年咱家不用吃包谷粑粑,麦面包谷面两掺馍了,吃纯麦面蒸馍!”父亲非常自信。当年秋天,父亲将后院茅坑的粪肥一粒不剩的送到承包地里。晒干,打碎,搅和着炕灰,一锨锨抛撒得十分均匀,角角落落都照顾到了。翻地的日子里,父亲没有悠闲地吃一顿饭,总是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的饭,匆匆下地干活。咱家麦苗出得齐整;咱家麦苗返青了,分蘖了,结穗了。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从父亲喜形于色的口中传给家中每个成员。收割碾打后,用秤一称,亩产竟有800斤!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丰收,父亲意外地登上公社的领奖台。奖品是一个搪瓷茶缸,虽然不值钱,却使父亲杨学亮的名字在相邻村子传扬。9月开学,我升入县里的重点高中,周末回家拿馍,父亲一再叮咛母亲,给娃烙纯麦面锅盔!
世间常有罗面筛麦,少见罗土筛粪。虽说关中平原冬季少雪,多晴好天气,但要将土粪晒干也非易事。父亲是在一个睛暖天筛粪的。过去做木匠活用过的条凳斜放一把铁镢,铁镢头朝地,木把搭在凳面上。盛了碎粪蛋的竹筛在镢把上被父亲推摇着,灰黑色细粉纷纷落下。竹筛内剩下的碎粪蛋儿被堆放起来,父亲一锨锨地拍打,捡去石子儿,再盛到竹筛中,一下下筛着。反反复复,直至粪蛋儿几乎变成细粉。

庭院中平整出来的一块地仅80厘米宽,2米长的三畦。土质松软,浇过水,晒过日头,抓一把,轻松一握就成了黝黑的一团。精心筛过的粪末被父亲铺撒在地块中,等待着种子降临。菜种搅拌在细沙中春雨般沙沙沙落下来,孕育、发芽、成长,开始新的生命旅程。不必担心寒冷的侵袭——父亲在苗床上搭建了棚架,覆上透亮的塑料薄膜。幼苗既能享受日光沐浴,又能抵御风寒。数日后,菜芽次第顶破土壤,嫩闪闪的,抬头张望,似新生儿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它们一例绿生生的,焕发着生的朝气。外面寒气袭人,棚内热气冲天。此前父亲已经在棚顶盖了草帘。到了“三九”天,苗棚的烟囱,断断续续冒着烟,父亲预先盘好的土暖气开始发挥作用。

春节过后,菜苗已生有五、六片叶子,半拃高,必须移栽到大田里去生长。土地依旧被整成一畦畦,依旧建有塑料棚。三月的春风不总是惬意的,如果再裹挟着雨星就更恼人了。就是在这样的晌午,父亲母亲丢下饭碗,飞奔着出了村。菜地间白色的薄膜在风中从地面张起,哗哗哗抖动。母亲扯着张起的薄膜,强按在地上。父亲手起锨落,一块泥土盖了上去。母亲起身又去拽扯,父亲又扎土盖压……

以后打杈,喷药,施肥,样样不能叫父亲省心。但父亲怀着希望,干得很踏实。蔬菜是农人用血汗浇大的,卖菜便是卖血汗。每每见到卖菜老农榆树皮似的手,我就会想起父亲当年种菜的朝朝暮暮。
“还是种苹果吧,”吃早饭时,父亲将饭咽下,很随便地说:“种菜太苦累,收了就完了,哪如种苹果摘了果子还有树在。”母亲看看父亲,没有说话。
事实上,种苹果并不如父亲想象的那样轻松。

1986年,苹果价格出奇的高,过去2—3角钱的秦冠居然卖到了6角钱一斤。父亲显然是受了它的影响。令父亲未曾想到的是苹果价格上涨,树苗价格随之翻着跟斗上涨。比筷子长不了许多的树苗每株竟然要卖2元钱。将2亩4分责任田栽完,仅买树苗就花去了家中大部分积蓄。母亲的脸拉得老长。父亲说:“好着哩,树苗贵,种苹果的人就少,将来苹果肯定卖得也贵”。

买树苗时,主人保证四年就能挂果。第四年确实挂了果,2亩4分地仅收了不足100斤苹果。而四年间施的土肥不上算,仅化肥就花去数百元,更不要说打药及人工费。父亲说“树还年轻,不敢背重行礼。”已经耽误了4料麦子,4料包谷,种地只投入不产出,父亲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

果园每年冬天需深翻土地。因怕伤残树根,又不能使用拖拉机和牛拉犁,只能一锨锨翻。父亲手背冻伤的口子横七竖八,血流出来,结了痂;撞破后血再流出来,再冻痂。父亲不语,只是日日下田挖地。无钱买冻疮膏,母亲讨来一块猪胰子,供父亲擦手。等地翻完了,父亲的手伤也开始好转。

春天是从忙碌开始的。先疏花。头年冬天已疏了枝,但到春天依然繁花生树。这在观赏者是悦目的美事,在果农却有干不完的活。所谓疏花,就是根据树型,枝条生长情况除去多余的花朵,留足结果用的花朵。不能太密,不能太疏。太密则结果多,增加疏果工作量;太疏则少结果,产量不能保障。整个春天,父亲攀缘于树冠间。疏两遍花,还要疏两遍果。无论疏花疏果,头一遍不能太过,要手下留情,须提防弱花不结果,弱果留不住。如果说翻地是手受罪,疏花疏果则是脚受苦。试想整个人体重依靠脚板落在横出的树枝上,还要时时侧身,攀爬,其苦可想而知。

受苦受累父亲已经习惯了,令父亲担心的是果树出现大小年,生了腐烂病和苹果价钱涨跌无度。大小年就是先一年留果太多,树出过了力,或冬季果树管理不善,第二年少结果甚至不结果,造成产量丰歉不均。腐烂病是隐蔽性强,危害性大,能导致果树死亡的树病。这种病早在冬天就已潜伏在树体内,春暖花开后方才发作,令人防不胜防。父亲的办法是将树病灶部分的皮剥去,涂上药水,虽然费事,却很见效。苹果虽然丰收了,价钱却卖不上去,也是令人恼火的事。1993年,我们家苹果丰收了,采摘的苹果堆满场院,却无人问津。大冷天,母亲一个个清洗,装袋。父亲一车车拉到集市去出售,直到开年“五•一”还没有卖完。第二年价钱好了,我们家却没有采收到多少苹果。父亲无奈地望洋兴叹。

富士苹果的兴起,彻底淘汰了质差的秦冠苹果。父亲只能举起砍刀毁了苹果园,这时父亲已是花甲之人。

木匠、菜农、果农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位勤劳农民的生活缩影,到老了却要依靠子女赡养,因之失去了尊严,有了伤心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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