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沉寂得连文革的到来都不能明显感觉到的生产队,前前后后因外来客改变了。首先来的是省高干子女,三男两女,一个个头摇屁股甩的,好像除了他(她)们我们都不存在。特别是那两个女的,据说是某军区什么大官的女儿,不知他们来干什么?白天睡懒觉,晚上就唱歌。队长根本不敢叫他们出工。你别说他们来后让我们听会了好几首苏联情歌:什么《红梅花儿开》、《小路》、《深深的海洋》⋯⋯没几天,人家连行李都不要走了。队长只有把那些丢办公室不要的行李拿去贿赂贫下中农。
没安静几天,一批省委宣传部及直属机关单位五、七干校学员几十人又来了。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抽什么风,不务正业跑这么远来学插秧读语录。
这群男女个个衣着得体,气质不凡。作家、诗人、画家、导演、编剧,都是我理想中的职业。其中有两个居然还分到我和敏住的宿舍。敏觉原来宽宽的住,现在多两个人有些不悦,而我却感觉十分幸运。人与人的心理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分到我们宿舍的一个是电影《五朵金花》的编剧赵季康老师,一个是宣传部干事佘老师。赵老师个子不高,头发很短,皮肤较黑,这也许是和她抽烟太历害有关。佘老师是这群人中气质最好,年轻漂亮,一双凤眼总是含情脉脉。不知为什么,我多想叫她一声妈妈。有种似曾相识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缘份,亊实证明缘份这东西真的很神奇。慢慢告诉你……
她们白天集中劳动,晚上集中学习,和她们很少有交流的机会,等她们回来我们都睡了。我比敏心事重,总希望从这些人身上扩开视野。好奇心让我总算在一个晚上等到赵老师先回来了。说实话,对赵老师更多的是因《五朵金花》而产生的敬佩,因为很难从形象上去爱她,她且止是不好看,还常常让你怀疑她是不是女人。但她对人真的很好。见我没睡,她小心地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然后去她箱包里拿了一盒饼干给我。饼干深褐色,我当心她的黑可能就是吃这种饼干吃黑的,从小爱臭美的我硬没敢吃。第二天拿到工地,有个右派说给他吃,吃完了他才说是巧克力饼干。
文化大革命的冬风随着五、七干校的进住揭开了新的一页。“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是前所未闻的内容,我心想:真不愧是来自文化单位的,连革命都搞得连唱带跳的,真好玩。
在那个全国不靠谱的岁月,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至于顺了谁的理要成为谁的章恐怕除了“四人帮”谁也搞不清。也不敢搞清,搞清了也未必敢说。
给后代人描述一下“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吧”那叫一个滑稽:现在中老年人健身跳舞好歹还有个选择,那时可不行。病人由家人扶着也得来,除了五类份子必须站在另一处低头弯腰请罪外,是个人都得来。否则你就等着挨批。没一个人敢说不,也不想说不。心里很愿意,因为早上不用那么早出工,个个巴不得多跳会儿,多请示会儿。我们伟大的军事家、思想家、诗人毛泽东肯定不知道这神马创意,否则真会崩溃。
每天早上七点钟,除了五类份子低头站另一边不让动,其它全站立在毛主席像前,开始是张画像,后由队里派人用砖砌个舞台,和三米高的墙,由画家画上两米高的主席像,画得像极了。由文联一个好像是诗人男中音领头念: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又念: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祝心中的红太阳–万寿无彊!三次。之后又由他带着逐句念毛主席语录。念多少他说了算,个个声嘶竭力。好像声音越大越革命。
念完后又由佘老师带着跳忠字舞。动作简单刚劲,因为革命嘛不能温良恭俭让,抬手跺脚这类。跳舞总该有点表情吧?谁敢!下午七点又复制一次,天天如此,成了每天必须洗脸刷牙一样。
不知是谁的提议,我想一定是佘老师对我的偏爱。她总说我长得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我居然被安排和她一起站在台上带大家跳忠字舞。能和心目中崇拜的气质女一起展示,我简直受宠若惊。虚荣心开始生根发芽。
也许队长觉得省干部都喜欢我,他也就顺风顺水开始重用我。应要求让我挑几个人参加干部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白天不用出工了。节目大多自编,也选些样榜戏片断。我跳喜儿,画家演杨伯劳。排练之余,画家给我们画像。文革后画家成了艺术学院院长。和他们在宣传队让我学会写报幕词、诗朗诵、对口词等。敏报幕、独唱。建在乐队拉提琴。我们三个被从遗忘的角落找出来,好不容易弄出点曙光,还没来得及发光就又被爱绑架了。
我们成了批判大毒草《五朵金花》赵季康的帮凶和马前卒。任务是我敲三下锣后,敏带着后面的人高喊:打倒大毒草赵季康!建负责拉捆赵老师的绳子。连夜布置完任务回家路上,我和敏悄悄交換了看法:赵老师一点也不像坏人。我们真怕回到宿舍面对那个文明、和霭可亲,善良的阶级敌人。但佘老师特别交待我们对赵老师好点,给她打点开水什么的。
当我们回到宿舍找不到赵老师了,这种情况的不确定增加了我们对她死亡或者不幸的恐惧!我们飞快跑去告诉还在开会的佘老师和其它干部。一时间乱开了,全队寻找赵老师,我和敏吓哭了,有种好像赵老师如果死了是我们造成的恐惧。有人从女厕所大喊叫着出来,跟见了鬼一样惊魄不定。赵老师在女厕所抽了将近一包烟,边上放着用长丝袜结成的,有人说是准备上吊用的“凶器”,那一夜她被带到办公室关着。我和敏吓得发抖,看见佘老师回来哭着说:我们明天不去了。害怕!余老师又像当年班主任温老师一样摸着我们的头说:“我们都不想去,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这不是毛主席语录吗?毛主席的话是最高指示。我们擦干眼泪一下变坚强勇敢了。现在想想,这哪是什么革命,这不就是在演人生“活报剧”吗?我们在剧中扮演了小丑。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组织者安排下开始游斗赵老师。几个贫下中农小伙用根长绳将赵老师双手捆绑在前面让建拉着,赵老师背上套着箩筐,筐里装着她的高跟鞋,衣服等被称为封、资、修物证。筐边贴着大毒草《五朵金花》遗臭万年的标语。现在想想,赵老师怎么那么坚强,一晚没睡,没吃还要忍受这么大的屈辱。当时完全不懂文化自尊的缺失源于什么?只知道她是敌人。至于《五朵金花》倒从未觉得臭不可闻。她逗谁惹谁了,编剧被批斗,主演被逼疯。这是什么革命?一个政策或者一次什么革命,如果弄出许多悲剧、荒唐剧出来,这个革命肯定是失败的,起码有太多缺陷。后来听佘老师说:文革结束后,赵老师去了美国。
一个国家应以历史积淀为自豪:法国以酒、美国以发达、英国以贵积淀而自豪。我们五千多年的历史积淀因文化厚度而自豪,可这十年全民不靠谱的笑话让我们留下了荒唐滑稽的一笔。崩溃!(中国云南林荫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