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 当金饭碗突然消失
讲述者:陶短房&青溪
叙述者青溪(以下简称青):我前面说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个离婚女人,今天打算说另一个离婚女人的故事,你会不会觉得,这样有些缺乏代表性?
采访者陶短房(以下简称陶):正好相反,事实上高离婚率是来加拿大的大陆移民一个非常普遍的社会现象。这边有些华文媒体曾经说,近20年大陆来这里的移民,离婚率高达六成,这恐怕是夸张了,不过2009年时加拿大平均离婚率高达38%,华人移民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而且有一份VITF家庭协会的调查报告显示,这十几年加拿大总体离婚率其实一直在缓慢回落,但华裔移民的离婚率却逐年攀升,你的故事里有比较多的离异人士,反倒是很有代表性的。
青:移民对于一个家庭、一对伴侣来说,等于换到一个新世界从头来过,以前的人际关系、相处之道都要重新调整,两口子在社会、家庭中的地位、角色也变了,同样有个适应、磨合的问题。移民离婚率越来越高,和这些都有关系。
陶:新移民初到加拿大,往往要为生计犯愁,疲劳、情绪大,又缺乏人际沟通和宣泄渠道,就容易把矛盾带回家,有时候在国内不算个事,在这里就能拆散一个家。
青:你说得不错,我以后会讲一些这类的故事,不过今天要讲的李文涛是个例外。其实第一个故事里的林霈仪,我认识她时就已经离婚了,今天故事里的李文涛,是我在加拿大碰上的,第一个眼睁睁看着变成离婚女人的同胞,我是在搬到渥太华后认识她的–言归正传,我说她是“例外”,是因为她移民之初并没有为生计发愁,他们本来是我们所羡慕的那种幸运儿。对了,你听说过“北电”么?
陶:你问巧了,我岳父岳母都是大学里教通讯专业的,对北电很熟悉:它的全名是“北电网络”(Nortel Networks),1998年由两家企业合并而成,当年就成了全球屈指可数的网络电讯设备供应商,全盛时期,年销售额超过300亿美元,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互联网产业巨人。我听说,当年北电发展太快,新部门老部门都缺人,不但开高薪挖人,甚至到了“街头拉人入伙”的地步,我岳父的几个研究生,当年就这么移民过去的,一下就找到高薪工作,现在听起来跟说神话故事仿佛。
青:“街头拉人入伙”恐怕有些夸张,但直接跑到培训班拉人,我是亲眼看见的,文涛前夫当年,就是这么个幸运儿。
他倒是学历挺高,可原本是学机械的,到了这边见“计算机热”,哦,我们那会儿都那么称呼,不像现在都叫“电脑”,就也跑去报了个培训班,才培训几个月就和班上一堆同学一道被北电拽进了门,那是1999年的事。
那会儿他的年薪有五、六万加币吧,就算拿到现在,对初入行的人来说也算高薪,更不用说和当年国内那点收入去比了,而且北电是大公司,各项福利齐全,你知道北美这边,公司的很多福利都是管全家的,比如附加的商业性医疗保险,北电帮文涛前夫办了,文涛、他们上六年级的女儿,也都能享受,看牙、看眼睛、配眼镜这些全民医保覆盖不到的地方,他们也能享受很优惠的价格。
你说他们是不是太幸运了?要知道我们大部分人那时候,想找份正式工都千难万难呢。
陶:老子说过“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幸运与不幸,有时就在一念之间。这么快找到满意工作固然是好事,有时却也会让人放松、麻木,忽略了“融入”的重要性,一旦情况有变,就可能措手不及,受到重创,尤其是家庭里相对弱势的一方。
青:唉,这个“相对弱势的一方”,就是文涛了。她倒也“融入”了,不过也许太高兴,理解得有些单纯,见这里当地人大多数是先生专心工作,太太全职在家当主妇,尤其她女儿学校的家长更大多是这样,你也知道,加拿大小学放学很早,一般下午两点多就放了,这里又不允许低年级学生自己上学、放学,一定要监护人陪同,人工又特别贵,有个全职主妇在家,就会比较方便。文涛想,自己先生有这么份稳定的高薪工作,女儿又还小,就入乡随俗,当个安心照顾家的主妇吧。
文涛他们是东北人,她前夫在出国前是专业人士,她只是个普通工人,学历不高,也没什么专长,这种组合,当年在东北大城市里据说很常见。文涛对国外原本没什么概念,丈夫说移就跟着移了,移民后见丈夫工作顺利,自己和全家的生活水平也上了何止一个台阶,更觉得夫唱妇随,其乐融融,一门心思就想着照顾好自己的家,伺候好老公、女儿,别的什么也顾不上多想。那会儿我们中不少南方人脑筋活,整天想着“钱生钱”,她们这对东北夫妻却没这兴趣,一来他们老家当时还不兴这个,二来,他们不愁吃穿,何必去折腾呢。他们移民过来时都40多了,一开始又比我们都顺,我们原本以为,他们会是最幸运的一家呢。
陶:看这光景,问题主要会出在文涛前夫身上了?
青:而且还是出在他们最高兴的时候。我说过,我们那批移民都不舍得多回国探亲,我就是登陆后四年才头一次回去,一来贵,二来总想着混得比较好了再回去,倒不光为面子,也免得亲人们担心不是么?文涛他们两口子一来就过上好日子,自然想早些衣锦还乡,让老家的人好好看一看,他们东北那边也比较讲究这个。就这样,他们两年后就双双回去了,这一回去可就坏了。
那时候移民加拿大已经开始有点热了,东北那边信息相对闭塞,还处在看热闹居多的阶段,这么两个“移民成功人士”回来,自然成了熟人竞相“围观”的焦点人物,文涛也还罢了,她前夫学历高,以前工作也比较好,同学、同事间的聚会自然更多些,都想听他这个“外宾”讲加拿大移民的事。要说她前夫倒不是个爱吹嘘的人(他们东北好像叫“山炮”吧),但这样的场合,也免不了话多一些,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有个以前和他关系就不错的大学女同学听了后特羡慕,觉得自己条件也符合,就凑过来打听更多加拿大的移民细节,一来二去的,他们谈得很投机。
那会儿文涛被家人朋友簇拥着,沉浸在幸福之中,看在眼里,也没多在意。等他们双双回到渥太华,文涛无意中发现,自己老公和那个女同学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且越来越密切。
陶:怎么发现的?她前夫在北电工作,应该是资格很老的互联网“冲浪者”,北美这里讲个人隐私,她总不能去翻老公邮件吧。
青:那会儿她恐怕连上网都还不怎么会呢。哪里用这么麻烦,他老公直接跟人家通国际长途,而且也不背着她。
陶:那是2001年吧?那年底我去了非洲的阿尔及利亚,记得条件比90年代好多了,有IP电话可以打,价格比传统直拨国际长途便宜得多,有卡,也有专门的电话“盒子”,5欧元的一张卡,能和国内通差不多半小时的话,算是能消费得起了。
青:当时北美也一样,我们主要是买卡,5加元的一张卡,省一点可以用一个月,隔三差五跟家里报个平安,但还不太舍得和朋友闲聊,毕竟按人民币折算,那时也不算小数目。可文涛前夫那会儿就反常了,这样的一张卡,和那女同学一次就用完了,他们通话越来越频繁,到后来差不多天天打,有时一次一张卡还不够用,要再续一张。
都说东北女人有些大大咧咧,但女人就是女人,文涛当然觉得不对劲,开始盘问老公,没想到老公居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神情仿佛“我们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自己瞧着办吧”的意思。
陶:唉,这样的例子我也听过几个,一方满心为另一方牺牲自我,另一方却不领情,反倒觉得牺牲后的对方配不上自己,和自己没有共同语言,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这种婚姻破裂,速度反倒是最快的。
青:是啊,那个男人没过多久就提出了离婚。文涛一下子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刚离婚那些日子,她总是精神恍惚,满脸愁苦和无奈,还哭了好几场。她最疼爱自己女儿,可没工作、没固定收入和好住处,自己吃饭都没保障,又怎么养孩子?女儿那时候已经上中学了,她不能不多为孩子将来着想,终于忍痛割爱,把女儿留给了前夫,这对她无疑是又一记重击了。
她搬出来,租了个单间,在渥太华大学食堂找了份中厨的工作。东北人的烹饪习惯,原本不太合这里华人的口味,不过她适应得很快,我吃过她做的卷心菜炖肉,很好吃,她说,那就是个典型的“食堂菜”。这份工又累,收入又低,她做得很吃力,但好歹是份比较正式的工作。
陶:不容易。国内的朋友都知道加拿大是福利国家,失业有保险,不会饿死人,却大多不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失业保险,就是EI(Employment Insurance)是有门槛的,只有从事工作至少一年,工作时间不低于所在省规定下限,而且拥有雇主完整就业纪录或工资单的人才能领到,打我们说的“累脖工”也就是小时工,是没资格申请EI的,因为没人替他们缴纳就业保险金。有些文学作品和段子,说某人在加拿大刷了几个月盘子丢了饭碗,从此就能靠吃福利“过着幸福生活”,我们看了只能苦笑。文涛能咬牙做这么份低薪正式工,至少一年后能享受EI,受到加拿大福利社会更多关照了。
青:这是她“融入”的第一个好成绩,也是有好心人指点的结果。没错,一年后她申请到EI,可是你也知道,国内传说中的“终身失业救济金”在加拿大根本是不存在的,EI领取时间,最长不得超过45周,最短则只有14周,而且在这期间,你得定期去福利机关报到,去参加政府安排的职业培训和招聘会。
陶:我以前认识一个法国老移民,就因为觉得这种安排“不尊重人格”,失业了也拒绝领取EI。
青:我们可没条件讲究这些,再说,文涛想的不就是先有个可靠的过渡,然后找一份稳定一点的工作么?加拿大的社会福利鼓励人尽快重新工作,而且提供学费、生活费,安排参加职业培训,这对文涛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职业培训是6个月,然后是针对性更强些的就业短训班,选择专业很重要。文涛学历低,英语不好,如果专业选错了,等EI吃完,日子就更难了。
陶:我在温哥华认识的一些类似情况的华裔移民,多数选择了服务业,也有些去考了房地产经纪牌照,那个语言要求低。
青:文涛选择的是护理专业,这也是有高人指点。这一行专业知识学习门槛低,英语要求不高,一般人都能学下来,而且,找工作特别容易,当年在中年女性新移民中,算是比较热的。
陶:加拿大人喜欢说一个词,叫“婴儿潮”,是说1946-1965这20年,是加拿大历史上生育率最高的阶段。如今这些人渐渐老了,加拿大也成了个老龄化社会,护理专业需求量增大,是和这样的背景分不开的。文涛在“融入”的路途上,又迈出了一大步。
青:其实真不容易。这一行工作时间特别不固定,有时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上班,有时又要忙到深夜,劳动强度大,又脏又累,伺候的又是生活自理能力差的老弱病残。文涛去养老院实习时,起早贪黑不说,还一天到晚被一群不能自理、甚至老年痴呆患者围着,精神压力很大。文涛是个年届不惑的离婚单身女人,就更难了。
不过在她看来,年青人和当地人怕苦怕累,不愿干护理的活,这反倒让她有了一份优势:吃苦耐劳,对她而言实在不算什么。按照她的说法,别人不干的脏活累活,自己多干点不就成了。对她而言,这些根本不必计较,有个稳定的工作养活自己是最重要的。
就这样,她终于考到护理证,做起了私人护理。她第一个客户80多岁了,是个白人老太太,文涛的工作,是平时给她做做饭,洗洗衣服,天好时推她出去散散心,晒晒太阳,帮她洗洗澡,陪陪她。老人儿女就住在同一座城市,但只有周末才偶尔来看看她,所以,文涛对白人老太太而言特别重要,老太太有些依赖她,对她的工作很理解。
陶:记得几年前,国内播出过一部以温哥华为背景的电视连续剧,里面谈到一个白人老太太经常抱怨儿子工作太忙、不能“常回家看看”,我和太太偶尔看到,都觉得很好笑,这根本就是个“在温哥华拍外景的中国肥皂剧”么,加拿大儿女是不养老的,很多老人到了晚年,都会把大房子一卖,自己搬到各种规格的养老机构去安度晚年。
青:对,不过你也知道,加拿大是老龄社会,养老机构都排着长队,很多老人等不起,就只能请私人护理,自己在家养老。我刚到温哥华时,邻居老太太就问我“你有时是否觉得孤独”,我心说,每天工作、家务,忙不完的事,哪有功夫想这些,她见我愣在那里,又马上说,是啊,你有一个孩子在身边,一定不会孤独。
陶:前几年CBC电视台曾推出过一个公益广告,向那些对老年父母不闻不问、偶尔回家却忙着盘剥老年父母积蓄和养老金的子女提出批评,引起过社会讨论。这些年加拿大社会也开始提倡子女“常回家看看”,不过社会习惯不是那么容易一下子改变的。
青:嗯。外国老人身边通常没有子女陪伴,老两口中如果一个人先不在,剩下一个会更加孤单,时间就会被说不出的的寂寞占据着。上一代老人的退休福利不错,不愁吃穿,但日子可是真难熬呢。
陶:我听做过家庭护理的熟人说,这些孤独老人因此趋于两极,有些特和善、特体贴别人,有些则性格特孤僻古怪,不过总得来说,他们都希望别人更多关注他们,哪怕听他们说几句话也好。
青:文涛碰上的头一个老太太是前一种,文涛和她没事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听老太太絮说自己的过去,文涛英语不好,经常听不懂,有时只能答几声YES,老太太就很耐心地连比带划,还听不懂就索性不去管它,反正老太太的目的,不是让人去听懂,只是需要一个耐心的听众。
陶:我们移民到了这里,和老家相隔万里,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其实我如今常常想,他们也会越来越孤独、寂寞,想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多接触,哪怕只是一句不要紧的闲话呢。
青:文涛那时也说“反正我的父母也不在这里,陪他们就当陪自己父母了”,想到自己的工作能给这些孤独老人带来些安慰,她开始觉得,自己苦点累点也没什么,这份工作虽然辛苦,却很值得,不仅能让自己衣食无忧,而且能让自己更好地“融入”这里的社会,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对了,我记得在国内时,你推崇自由市场,不太赞成“大福利”?
陶:我至今还是这样的观点,我觉得福利来源于税款,高福利是靠高税收维持的,过高的社会福利会束缚经纪活力,消耗大量社会资源去奖懒罚勤,对社会竞争力的发展不利。
青: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但这是所谓“强者思维”,觉得自己可以不依靠福利,凭个人能力活得更滋润的人,往往才会这样想。美国社会这样想的人比例很高,这也是美国人和加拿大人间最大的反差吧。就我个人看,“大福利”对像文涛这样有困难、但愿意靠自己的努力改善生活的“弱者”,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
记得做护理后,文涛脸上的笑容渐渐替代了愁容,话也比过去多了。她常说,多亏加拿大的社会福利,从一个原先遇事不知所措的弱女子,变成如今这样一个自食其力,可以憧憬更美好未来的人,她觉得这样很开心。
陶:后来呢?她再婚了么?
青:她跟我说过自己有再婚的打算,不过我后来又搬回多伦多,和她联系渐渐少了,这种事不方便多问,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再婚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她择偶条件不算高,按她说法,能解决生计,人品忠厚可靠就行了。她工作收入如今都过得去,身边又没孩子,为人实在,是个过日子的人,不管再婚还是自己过,日子都应该会越来越好的。
陶:北电当时的“暴发”,是拜了上世纪末、本世纪初“IT泡沫”所赐,这个“泡沫”2001年就破灭了,北电也盛极而衰,从那年开始“瘦身”、降薪、裁员,我岳父母的几个学生后来都因此经历了一番坎坷。2009年初北电就破产了,如今加拿大产业结构和那时候有很大差别,IT和其他高科技行业都不景气,北电之后的另一个高科技“国家招牌”–黑莓,如今也有一顿没一顿的,不知道文涛那位曾经幸运的前夫,后来能否幸运地躲开这一连串惊涛骇浪?
青:不知道。我接触她前夫很少,他们离婚后,文涛通过自立自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几乎绝口不提那个男人的任何事。或许那人也有属于他的另一个故事,不过这就不是我所关心、也不是我所能叙述的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