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起义:一种可怕的美

一周工作结束,对酒当歌的时光又到了。伦敦南温布尔登地铁站旁,有一个叫作Kilkenny’s的爱尔兰酒馆,我常在那儿饮酒,听爱尔兰乐队《饿草》(Hungry Grass)唱歌,听了十几年,与酒客熟得称兄道弟。复活节将至,爱尔兰人开始缅怀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英雄。酒友问我:“你知道是谁启发了俄国革命吗?”我尚未开口,酒友就得意地说:“是爱尔兰人,是复活节起义。”

爱尔兰复活起义启发俄国革命之说,我早听他们说过。初听时,兴趣十足。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加速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如果爱尔兰复活起义启发了俄国革命,岂不也成了中国革命的源头?

列宁:爱尔兰暴动的政治意义
为此,我去查史料。结果显示:爱尔兰酒友的话,不能当真。无论是俄国二月革命,还是俄国十月革命,均与爱尔兰复活节起义无关;启发俄国革命之说,似乎并不成立。

1916年,爱尔兰爆发复活节起义,的确引起俄国革命党人注目。俄国革命领袖列宁在《1916年复活节爱尔兰暴动的教训》(Lessons Of The 1916 Easter Rebellion in Ireland)一文中写道:“与一个发生在遥远的殖民地、规模更大的暴动相比,在欧洲被压迫国家的斗争,如暴动、巷战,乃至击溃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军事管制,将无限地促进在欧洲发生革命的危机。爱尔兰暴动的政治意义,与在亚洲或非洲发生的类似暴动相比,对大英帝国资产阶级统治的打击,要大出100倍。”

俄国其他革命先驱却认为,革命应由无产阶级领导,而爱尔兰复活节起义是由虔诚信奉天主教的书生文人发动,比如,在复活节起义七人军事委员会中,有三名诗人,一名革命活动人士,一名报人,一名音乐人,只有一名工人,这使俄国革命党人感到困惑。

对复活节起义困惑的人,并不只是布尔什维克,许多爱尔兰人,包括与皮尔斯等多位起义领袖为友的诗人叶芝(W B Yeats),都为这场暴动所惑。在英国允诺爱尔兰自治的情况下,为了爱尔兰独立而暴动,有必要吗?为了爱尔兰的自由,与父母、妻子和孩子永别,值得吗?

叶芝:终究,这是一场不必要的死亡?
1916年,4月24日,复活节,爱尔兰诗人帕特里克・皮尔斯,戎装,手持爱尔兰共和国宣言书,与复活节起义军事委员其他成员鱼贯而行,率领由爱尔兰兄弟会、志愿军和公民军组成的一众民兵,占领都柏林市中心的爱尔兰邮政总局大楼。

皮尔斯站在邮政总局大楼正门,面向人数不多的围观者,以爱尔兰共和国临时政府大总统名义,庄严宣布爱尔兰共和国成立,并宣誓:“世世代代,爱尔兰人民捍卫着国家自由和主权。在过去300年间,爱尔兰人民六次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为此,我们向世界宣布:爱尔兰共和国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我们以自己和战友的生命宣誓:为爱尔兰的自由、福祉和喜乐献身。”

英国调集重兵,派遣2万名将士,乘炮舰驶入丽妃河,攻进都柏林。义军与英军激战六天,起义遭到英军残酷镇压。为减少民兵伤亡及都柏林平民死伤,皮尔斯于4月29日下令无条件投降。起初,复活节起义并没有赢得爱尔兰人民广泛支持,反而引发一些民众敌视。这场起义导致大约500人死亡,其中大约275人是平民,英军官兵126人,义军82人,警察17人。

上帝的儿子耶稣死后,可以复活。但普通人死,无法复生。为了爱尔兰独立,让这么多人丧生,是否必要?与许多爱尔兰人一样,诗人叶芝对这场起义也有疑问,因为在起义之前,英国三次允诺爱尔兰获得自治权。叶芝在《复活节1916》(Easter Uprising 1916)一诗中问道:

终究,这是一场不必要的死亡?
因为英格兰可能守信。

生死抉择
1914年,英国通过《爱尔兰自治法案》,第三次允诺爱尔兰自治,却无税收权,亦无国防权。爱尔兰人对自治大致持有三种立场:对致力爱尔兰独立的人士来说,所谓自治,是阻止爱尔兰独立的手段。他们不惜采取一切方式追求独立,其中包括武力。对反对爱尔兰独立的人士而言,自治是对爱尔兰信奉英国国教民众的背叛。他们不惜采取一切方式反对自治,其中也包括武力。相比之下,爱尔兰议会和多数民众认同自治,主张以和平方式,争取爱尔兰利益。

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英国推迟实施自治法案。一旦大战结束,英国是否会信守诺言,重新赋予爱尔兰自治?如果英国守信,在起义中丧生的人们是否白死?对许多爱尔兰人来说,面临的选择,也许不是生与死,而是在好死与歹死之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英军服役的爱尔兰军人多达20万人:与其为大英帝国的侵略战争命丧他乡,不如在家乡为争取爱尔兰的自由战死。

在爱尔兰人中,有一首与叶芝《复活节1916》齐名的诗歌–《晨雾朝露》(The Foggy Dew),作者是卡农・奥尼尔(Canon O’Neill),歌颂1916年复活节的起义英雄。在爱尔兰酒吧,一旦有人唱起此歌,常常群情激昂,高声合唱:

宁愿死在爱尔兰的苍天下,
不愿死在苏乌拉。
(注:苏乌拉湾,土耳其地名。1915年,爱尔兰第10军团1.7万官兵为英国攻占此地,伤亡惨重。)

春之祭
面对当年征服印度、击败中国、几乎天下无敌的英军,复活节起义的民兵没有取胜的希望。他们注定牺牲,像一群走向祭坛的羊,在春季去为爱尔兰独立献身。但是,他们甘愿牺牲,以生命为代价,去唤醒爱尔兰人的自由之魂。1916年复活节起义失败后,英军将起义领袖投入监狱。5月初,英国军事法庭对他们秘密审判,并对90人判处死刑,由12名军人组成的行刑队执行枪决。

4月29日夜,复活节起义军事委员会作出投降决定后,军事委员会成员布朗克写信向未婚妻永别:“我亲爱的格里丝,我只是想说,我爱你,并告诉你,我已尽全力安排我们的婚礼,但没有可能了。除此之外,我此生无悔。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我多么希望,我们可以在一起。像我爱你一样,永远爱我吧。”

5月1日夜,军事委员会成员皮尔斯在监狱写信向母亲告别。他在信中写道:“现在,人们会严厉指责我们,但我们将会被未来的人们所铭记,并被即将出生的一代所祝福。”他接着写道:“最亲爱的妈妈,我原希望有可能再见你一面,但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刚才,我领受了圣餐。除了离开你这种巨大的悲伤,我是快乐的。在各种死亡方式中,这是我最该向上帝祈求的一种:像军人一样为自由死亡。再见了,亲爱、亲爱的妈妈。”在就义前,军事委员会成员克拉克得以和妻子见上一面。他对妻子说:“我们拯救了爱尔兰的灵魂,开始走向自由之途,自由正在到来。可是从此地到自由之间,爱尔兰将穿过地狱。然而,爱尔兰再也不会屈服。”克拉克为生离死别,向心爱的人道歉:“我的爱,对不起你。”

5月1日夜,军事委员会成员麦克唐纳在给他的婴儿写信:“亲爱的儿子,请宽容地记住我,接过我的希望。希望你能明白,我为爱尔兰做了一件大事,为我们的自由迈出了第一步。上帝保佑你,我的儿子。”然后,他给妻子写信:“我将在黎明死去,我已准备好去死,感谢上帝让我在这个神圣的事业中死去。对自己而言,我没有后悔。然而,与心爱的妻子繆瑞尔分离,与心爱的孩子唐纳和芭博拉分离,这是死亡之苦。想到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让我心碎……”最后,麦克唐纳向妻子告别:“繆瑞尔,我最心爱的人,为你给我的一切,一百万次地感谢你。离开生活,我只有一件难事:那就是离开你。亲爱的,你要勇敢。除了给你带来的苦难,这一切都是欢乐和荣光。再见了,爱你。”

5月15日夜,军事委员会成员圣特给妻子写信:“阿尼,我的妻子,请这样记住我吧,阿尼,我的爱,请告诉罗南(注:罗南是圣特幼小的儿子),我为爱尔兰而死,等他长大,他会明白的。我最亲爱的阿尼,我这么多年来甜蜜的心,你一直是我的安慰,现在,愿上帝安慰你。我能说什么呢?为了爱尔兰的自由,我将死得壮烈。”圣特接着给妻子写道:“希望吧,我的爱,你要坚强,直到我们在天堂重逢–你,和我,还有可怜的小罗南。再见了。”

从5月3日至5月16日,英军行刑队接连枪决了15名复活节起义领袖,其中包括军事委员会所有七名成员。被英军行刑队处决的复活节起义领袖人名和行刑日期见下:
5月3日,帕特里克・皮尔斯(Patrick Pearse),枪决。
5月3日,托马斯・麦克唐纳(Thomas MacDonagh),枪决。
5月3日,托马斯・克拉克(Thomas Clarke),枪决。
5月4日,约瑟夫・布朗克(Joseph Plunkett),枪决。
5月4日,爱德华・达利(Edward Daly),枪决。
5月4日,麦克尔・欧汉拉汉(Michael O’Hanrahan),枪决。
5月4日,威廉・皮尔斯(William Pearse),枪决。
5月5日,约翰・麦克布莱(John MacBride),枪决。

5月8日,康・科伯特(Con Colbert),枪决。
5月8日,麦克尔・马林(Michael Mallin),枪决。
5月8日,肖恩・休斯顿(Seán Heuston),枪决。
5月9日,托马斯・肯特(Thomas Kent),枪决。
5月12日,詹姆斯・康纳利(James Connolly),因伤无法站立,被绑在椅上,坐着被枪决。
5月12日,肖恩・麦克达马达(Seán MacDiarmada),枪决。
5月16日,艾蒙・圣特(Éamonn Ceannt),枪决。

爱尔兰独立
随着一排排枪响,一具具尸体倒地流血,爱尔兰民众被英军的残酷所激怒。他们对义军的不解和敌视,转化为同情和支持。英国军事法庭原已判处90人死刑,面对爱尔兰人抗议,除在8月3日将罗杰・凯斯门特(Roger Casement)处以绞刑,停止对其他74人执行死刑。此际,爱尔兰民众舆论已经转向,开始支持独立运动。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许多从英军退役的爱尔兰军人解甲却未归田,反而重新拿起枪,加入爱尔兰共和国军(其前身是爱尔兰志愿军),用暴力争取爱尔兰独立。1918年,主张独立的新芬党在爱尔兰议会选举中获胜,正式拒绝自治;1919年,爱尔兰再次宣布独立,开始为期三年的抗英战争,并于1922年获得独立。复活节起义勇士的心愿终于实现。的确,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唤醒了爱尔兰人的灵魂。同时,他们也再次为爱尔兰播下了以暴易暴的种子。从1922年至1924年,爱尔兰陷入内战,自相残杀,留下了延续至今的创伤。

铭记勇士的名字
对复活节起义的牺牲,对爱尔兰勇士的壮举,叶芝提出了四个问题,他在诗中问道:
一场太久的牺牲,能使人心变成石头,哦,何时才是尽头?
睡眠终于降临撒野的四肢。难道这不是夜幕?
终究,这是一场不必要的死亡?
万一过度的爱让他们迷失,直至离世?

叶芝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没有歌颂勇士的牺牲,也没有指责他们以暴抗暴的选择,而是为世人记载了他对复活节起义的洞见:“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作为诗人,叶芝像“母亲呼唤她的孩子”,写下他的朋友们的名字,为友人招魂,从而让为爱尔兰献身的勇士在诗中复活:我把这一切写入诗行:

麦克唐纳,麦克布莱,
和康纳利,还有皮尔斯,
现在,还是将来,
无论何处身披碧绿
全变了,完全变了,
一种可怕的美诞生。(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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