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知名美籍华裔教授吴华扬(Frank H. Wu)在自由派媒体《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题目是:《关于新移民–给美国亚裔活动家的一封私信》。吴先生着重讨论了中国来美国的新移民和老一代亚裔美国人在理念上的严重分歧。关于这个问题他一直犹豫要不要说出来,但他发现,“消极等待只会让事情更糟”。吴华扬教授是美国著名的社会活动人士,长期为亚裔在美国追求平等权利而发声。他是公认的华人精英,担任美国加州大学黑斯汀法学院教授, 同时也是美国非盈利组织百人会(Committee of 100)的会长,马友友、贝聿铭、骆家辉等都是百人会的成员。
吴先生说,新的亚裔、“特别是来自中国的移民”,仿佛一夜之间从美国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从南加州的郊区,到旧金山西边的各条“大道”、硅谷、东海岸,还有一些以前从未有过亚洲人面孔的社区,无处不在。“每当我遇到他们,听到的都是抱怨。他们很沮丧。” 吴先生说,新移民对已融入美国社会的亚裔美国人感到很愤怒。他说:“我们无法代表他们。我们对他们毫无同情。我们背叛了他们。”
吴先生不愧为写专栏的老手,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痛陈新中国移民各种不入流的坏毛病,说那些“刚刚下船的人”在老华侨们眼里千篇一律的形象是:“珠光宝气、不排队、抠鼻子、随地吐痰、开车不守规矩、被动恶意攻击,还有,希望他们至少不吃狗肉。”不仅如此,吴先生发现新移民在许多问题上和本土亚裔美国人的理念截然不同:“从高等教育多元化,到‘非法’移民、同性恋权利、警察暴力、体罚、死刑等问题,不管你在组织什么抗议活动,他们毫无例外地站在你的对立面。即使在环境问题上,他们也担心对鱼翅或某种濒危物种的保护会影响到自己对山珍海味的热爱。”“他们冥顽不化,对民主毫不在意。还觉得自己比别的肤色的人更优越。”
另一方面,新华裔移民又觉得老亚裔们“高高在上”,对“新来的乡下亲戚”流露出优越感。在用异常强烈的对比倾诉完这些分歧之后,吴先生回到正题,转而劝说对新移民反感的老华侨们抛开成见。他对长期为亚裔美国人争取权利的活动家朋友们说: “我恳求你们带着尊重接触他们,倾听他们,并试着劝说他们。”他举了两个理由为什么要这样呼吁:一是,既然活动家们已经说出口要建立同盟,如果言行不一,就显得很伪君子。第二个理由则是“策略性的”。因为新移民源源不断地进来,“如果我们不能把他们争取过来,他们最终会在人数上战胜我们,使我们在政治上变得微不足道。”
理解和不安
看完这篇文章,我的心情既惊讶又复杂。我一方面赞同吴先生指出的很多国人的劣根性,也对这次美国大选中特朗普的种族歧视言论和排外态度得到很多华裔粉丝的狂热追捧感到不解。但是另一方面,吴先生不自觉间流露的心态也让我感到不安。
我非常理解吴先生提到的国人常见的通病。比如,一些中国人开车恶习多多,夜间开车打远光灯,开长途长时间占据快车道,霸着路不让别人超车等。多数美国人开车比较礼让,在超车后会自觉换到慢车道,以方便其他车通过,开远光灯的很少。再比如很多中国的暴发户,喜欢炫耀名牌和财富。凡此种种,就连很多中国人都不喜欢的行为,美国长大的吴先生觉得难以接受,完全可以理解。此外,吴先生虽然没有特意提到特朗普的政策,但他提到的分歧,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尤为突出。许多华人移民一边倒地支持特朗普,赞同特朗普以打击恐怖主义为名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的口号,对“墨西哥人都是强奸犯”这样的歧视性语言不以为然,反对奥巴马政府照顾弱势群体的教育和医疗保险政策,反对让跨性别的人按自己的性别认知选择洗手间。
而在本土扎根已久的老一代移民以及土生土长的亚裔后代,多数赞同民主党的主张,反对特朗普。他们认为在一个白人占优势的社会中,民主党的政策才真正保护弱势群体的利益。特朗普战胜希拉里这样的老牌政客的一大秘诀,是他成功拉拢了白人工人阶级,不惜为此和拉丁裔选民为敌,和穆斯林移民为敌,他也大肆攻击中国人抢走了美国工人的机会。
著名美国问题学者资中筠曾经在她的《从“伪君子、真小人”说到美国种族歧视》一文中指出,“相当一部分白人,在内心深处、在感情上还是怀有对黑人的歧视,有的还很强烈。” 特朗普在竞选中公然发出歧视少数族裔的言论,成为促使他当选的吸引力之一。“这个过程等于掀开了一张盖子,把那些原本不见天日的种族歧视‘心中之贼’给放了出来,乘机尽情发泄一通,以至于少数族裔,包括华裔都遭殃。”华裔律师邓洪(Daniel Deng)也曾说:那些追捧特朗普的华人粉丝没有意识到,他们今天所热烈拥护的排斥穆斯林和拉丁裔移民的做法,其实和1882年美国通过的排华法案如出一辙。
排华法案是美国第一个大规模排斥特定族裔移民的法律,它的出台源于对经济下滑、失业率高涨、工资水平下降的恐慌。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把这一切归咎于华人移民,他们认为华人在种族上就是低人一等。这些理由和今天美国铁锈地带的白人工人排斥墨西哥裔移民的理由并无二致。排华法案禁止中国人移民美国,并且不允许在美国的中国人加入美国国籍,已经在美国定居的华人也受到影响,一旦他们离开美国,要重新入境就需要申请新的许可。
法案直到1943年二战期间因为中国和美国是反日同盟才被终止。尽管如此,取代它的新法案仍然限定每年只能批准105个来自中国的移民。直到1965年移民法案通过,废除了以来源国为标准的移民政策,才拉开华人大规模移民的序幕。排华法案从出台到完全废止,花了长达80多年的时间。了解这段历史的老华侨,有切身之痛,当然不希望这样的历史重演。
互为镜像
尽管如此,吴先生文章中有意无意流露的对中国移民的轻蔑态度,却让我吃惊和不安,难以相信他居然是一个以反对种族歧视著称的教授、学者和活动家。毫不夸张地说,他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和他所不齿的人类似的态度,让人感到不愉快。他居高临下,给中国移民整体贴上负面标签,完全忽视了个体之间的区别–这难道不正是“歧视”二字最好的写照吗?这和特朗普把所有穆斯林都视为潜在恐怖分子,把所有墨西哥人都视为潜在罪犯,有什么不同?和很多华人认为黑人都懒惰不干活、喜欢惹事生非,并把这个作为不应该照顾底层黑人的借口,有什么区别?
并不是每个新来的中国移民都是“珠光宝气、不排队、抠鼻子、随地吐痰、开车不守规矩、被动恶意攻击”以及爱吃狗肉的。很多华人举止文雅、衣着朴素、做事守规矩、乐于助人、不吃狗肉(此处暂且不讨论吃狗肉引发的道德争论)。事实上,中国人的价值观在最近几十年也在发生深刻的结构性变化,身处的地理位置、接受的教育、以及经济家庭状况等,都造成了不同的人行为模式和文化理念的巨大差异。而反过来,美国人中粗鲁不讲理、缺乏教养的也不罕见。
吴先生虽然在行文的开头和最后都声明,自己的主要诉求是团结、联盟,可是发表了这么多鄙视新华裔移民的高论之后,提出这样的倡议,难免显得虚情假意。更何况,他自己都承认这是出于“策略”的需要,出于“我们”被“他们”边缘化的担忧,而不是真正发自内心地认为不同群体之间应该平等相待。
可是,我也不想轻率断言他内心就是一个种族主义者。行胜于言。他一直在为争取种族平等的主张发声、奋斗,就凭这一点,我认为他的内心是不认同种族歧视的。而且,以他的智商,也不会刻意到自由派媒体上高调宣扬自己的种族意识,这无异于否定此前自己的所有努力。那么,他为什么会显得那么自相矛盾呢?
我认为这正是种族问题的微妙性和复杂性的体现。即使受过最良好教育的人,也难免会对某些事情带有公式化的偏见。这往往是因为我们对不属于我们生活范围的群体缺乏深入了解,对他们为什么成为今天的他们背后的社会、历史原因非常陌生。这也是因为各个群体之间的价值观冲突带来的焦虑,而人口格局的变化也让一些人对外来者充满戒心。就像吴先生所说:“最具讽刺的是我们和他们互为镜像。对我们而言,他们非常‘亚洲’; 对他们而言,我们非常‘美国’。我们并不能算同胞,这个问题也不能靠等待下一代长大来解决。”
Where are you from?
与此同时,种族歧视很多时候是无意中发生,而且一般只有那些有过同样生活经历的人才能感同身受,而没有类似体验的人可能一头雾水。比如我拿吴先生的文章去给一个美国白人朋友看的时候,他就坦言看不明白。随着和美国生活的各种人交流的增多,我渐渐体会到,很多在中国人眼里司空见惯的做法,在多民族多宗教的美国社会很可能造成对别人的伤害。
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我不无惊讶地发现,很多美国本土出生或来美国很久的亚裔移民不愿意被别人问:“你从哪里来?” 他们说,对方这样问的言外之意是,根据你的肤色和外表,你肯定是外来者。一个美国白人是不会被另一个美国人在纽约大街上问“Where are you from?” 的。
作为货真价实的外国人,我第一次听到朋友谈论这个问题时,感到不小的吃惊。因为别人这样问我时,我毫无感觉,往往会愉快地回答:“我从中国来”。没想到这样一句寻常的问话对一个本土的少数族裔人会造成伤害。可是,在和他们讨论之后,我能想象到,如果一个亚裔美国人从小到大被千百次地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们内心的反感和自尊心受伤有多么的强烈。去年10月,《纽约时报》一位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编辑Michael Luo写了一篇长文,倾诉自己在大街上因为不小心挡了一个白人妇女的道,被她大吼让他“滚回中国去”时的心情。他的文章得到了无数亚裔美国人的响应。
这些事例表明,在美国,种族问题是多么敏感的一个问题,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人有很多语言上的顾忌的原因,常常被称为“政治正确”。但对此,不少新华裔移民和中国大陆生活的同胞就很不屑。他们说:这有什么呀,说点歧视的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为什么我们需要那么小心。说白了,这其实是没有能站在弱势群体的一方去考虑问题,没有真正体会到维护种族平等的社会的艰难和重要性。不少华裔移民对触犯了本族裔利益的事怒不可遏,对其他族裔的人面临的歧视不以为然。
可是,推己及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会成为被别人歧视的对象。像吴教授这样的活动家,肯定经历过不少亚裔美国人被主流社会歧视的问题。但他对新华裔移民的境况显然缺乏同理心。吴教授在他网上的简历中,特意写明自己是“本土出生的美国公民”(Native-born citizen of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这让我感到,他文中流露的心态并非偶然。他这样写很刻意,不知是因为从小到大被误解太多而不得不特意强调,还是体现了要与外来移民划清界线的潜意识?
强烈的回响
我看到网上有不少回应吴教授的评论,不少华裔反应出奇强烈和愤怒(是的,吴先生文章也提到了这种“愤怒”)。一个评论的标题是《不带一个脏字!知名华裔教授竟高调羞辱中国移民》,里面说:“从未看过这么上档次的美国华人窝里斗的文章”。作者说:“我们的确不是一类人,你是美国人,我们怎么变心底还是中国人。”除了网上这些言辞激烈的评论之外,其他人怎么看呢?我也想了解我熟悉的朋友的看法。很荣幸,我的几位在美国的亚裔朋友结合自身经历和理解,坦诚地和我分享了他们的想法。在征得他们同意后,我把他们的发言转给读者们,以期激发更多的讨论和思考。他们的年龄在20-50之间。
George(华裔美国移民):
“好吧,他就是说新移民不入主流,或者说自己成流了……这个确实存在,而且国内很多土豪自信心爆棚,根本不把美国放在眼里,这些确实是事实。他们以在中国时候的价值观眼光来看待美国社会。中美文化差异大,双方都要妥协才能接受彼此。本土华裔基本上就是美国人,我自己感觉和他们相处就如同和本土美国人一样,他们排斥(新华裔移民)的应该是非常少数,当然内心排斥你感受不到。我自己比较排斥白人。老美人与人关系简单疏远,很难私下多少深交,整天和老外打得火热的华人很少,我指像我这样的同类。除非嫁给老外。语言也是障碍,但不是最关键的,是表面因素。新来的年轻人朋友群广一些,特别是初高中来的小留学生,语言障碍少,年纪小,人生观没形成,所以彼此容易融入。(不过),在美国我可以混的很轻松,在国内我会很辛苦,回不去了,回去也是很不适应,各种原因–生活方式、习惯、 观念,多了。”
Carolyn(华裔美国移民):
“很有意思的话题,不是吗?当我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两个字:‘沮丧’。亚裔美国人对新移民和他们的价值观格格不入感到非常沮丧,而且新移民对自己的价值观并不羞于启齿。我猜想作者是美国长大的。我认为他应该对两个群体的差异性更包容一些。在每个移民家庭的新老二代人中,类似的争论是家常便饭。在大陆长大和受教育的人显然更实用主义,因为缺乏系统性的宗教和价值观的教育;在像中国这样同质化明显的社会中长大的人们,当然对类似同性恋等问题上理解肤浅,容忍度较低。
然而在亚裔美国人和新移民中却并没有那么明确的界线,这两个群体在一些根本问题上(比如纽约梁警官案)的看法是趋同的。很多新移民也在尽力接纳和融入美国社会–作者显然忽视了这一点……新移民确实有一大部分在美国总统大选中持不同态度,投票给了特朗普,但他们也在民主的过程中学到了东西。归根结底,不论我们的种族是什么,我们都是人类的一分子。尽管如此,我个人很理解作者观点的出发点。大量涌进的新移民,很多来自中国的富有家庭,比老一代的移民内心更倾向于自己的祖国,这要得益于科技的进步和中国在国际上政治和经济地位的提高。最终,这一切变化将和中美在世界上的重新定位有关。”
Nancy(化名,土生土长的美国华裔):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篇文章,甚至觉得它让人很不舒服。尽管作者声明‘我们要拥抱他们’,但他是带着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腔调,还有那么多刻板公式,什么‘希望他们不吃狗肉’,还有鱼翅汤、驾车的坏习惯、抠鼻子之类。而且,我完全看不到作者究竟想说什么。可能这是因为我会说中文,而且有很多大陆来的朋友的缘故吧。我从来没有把大陆朋友视为‘异类’。我把他们看成和我一样的人,有各种丰富的人生经历。我认为这篇文章偏执、牵强、粗鲁。而且充满讽刺的是,它还很具分裂性,尽管它很勉强地恳求别人要包容……”
Michelle (化名,日裔美国移民):
“我理解他最后的意思,是要让亚裔美国人调整主张,变得更包容。但我不太明白作者所讨论的新一代亚裔的问题,我看不出为什么他们不能团结。我之前不了解有那么多新的亚洲移民支持特朗普,至少在和我一起工作的人中间,我没有感到强烈的不同。当然,新老移民价值观的脱节肯定存在,就像在日本,社会环境和压力之下的‘亚洲工作道德准则’和美国的文化就完全不同。我来美国读高中的时候,是学校仅有的两个纯亚洲血统的女孩之一。校方没有对我有任何歧视,但同学之间,我常常听到有种族意识的语言,比如:噢你数学这么好,因为你是亚裔。或者有人很愣地让你讲日语给他听。这是让很多亚裔美国人感到不愉快的事情。我数学好,是我认真对待家庭作业的结果(而不是因为我是亚裔)。在美国不同的群体中,我有时像局外人,有时像局内人。”
Amy(化名,韩裔美国移民):
“这真是一个我以前很少深思的问题。对我来说,作者的主张有其合理性。亚裔美国人把新移民放在和他们不同的类别里,他们相互之间的利益和诉求看起来也少有重合。在某种程度上,一些亚裔美国人在美国生活的时间更长,因此也更融入美国社会,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远方亲戚–那些新移民–有一些偏见和傲慢。另一方面,我确实发现一些新来的移民在一些重大问题的世界观上和美国被广为接受的道德或准则大相径庭。因此,我不见得赞同作者的结论。当人们缺乏共同的身份认知和世界观的时候,如何能让亚裔美国人形成共同的阵线?”
吴教授的第二封信
吴教授显然意识到自己的文章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在3月22日又在《赫芬顿邮报》发表了一篇回应,这次的标题是:《致华裔新移民的公开信》。
他第一句就说:“我得到了一次深刻教训,永生难忘。” 他说,看到自己的第一封信被“疯传”,觉得很多人误解了他。
“我原本是想提倡合作”,但是,“单有良好的愿望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结果。我没有足够的敏感度,没有预想到我的话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包括它会怎么被翻译和传播。很多人把我的意思理解反了。“
吴先生说他提出要和新移民合作,不仅仅是出于策略性的考虑,但他之所以说到策略问题,是觉得这样或许更有说服力。他表示自己是欢迎中国来的移民的,自己的父母也曾经是其中一员。最后他希望大家都能站出来,像这些积极回应他的华人一样发出声音。
我不想对他的动机做过多揣测。虽然他对自己的“良好愿望”解释略带牵强,但也能看出他在试图挽回第一篇文章造成的负面影响,这一结果也比较符合我个人对他的判断。
吴先生的文章让人看到美国社会不同群体之间很深的价值观割裂和对立,在未来很多年,相信这种割裂和对立不会消失,可能还会越来越明显。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会受其影响,而每一个人做出的选择也都在影响着整个社会。
作为中国长大的人,了解这种分歧和它的原因,或许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世界的多元性。(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