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西部偏僻的Peace Country镇,白杨树林把油菜地和星罗棋布着干草堆的青翠牧场隔绝得泾渭分明。拥有7,000名居民的Peace River镇就坐落在Peace河与Smoky河的交汇处。在加拿大北方的漫长冬日里,低垂的云朵飘荡在河谷地上方,几乎把在泥泞公路上驰行的皮卡遮住。
六年前,Peace River镇居民罗恩•古德(Ron Good)想添块新表。他原先戴的那块普遍款天美时表(Timex)运转正常–既皮实又准时。“但我已戴烦了这块表。”古德说。他想要一块不寻常的手表,于是花了好几个小时在网上淘(强迫症“可是技术活”,他说),无意中游览到一个关于中国产机械表的一个网上论坛。
他知道中国产品向来以“质次”而著称,但他在论坛中看到的中国古董表出厂50年后仍然运转良好。“有些款式真得非常养眼。”他说。而且它们的价格异常便宜:平均售价约为20美元,而劳力士表(Rolex)售价则高达5,000甚至10,000美元。“而我只不过是戴劳力士表的人群中的百万分之一。”他说。但用买劳力士的钱,能买下一大堆中国古董表–“而西方世界至今无人为之”。(一位香港藏家同意他这种判断。)
古德在中国电商网站淘宝(Taobao)上相中了几款表。当时的淘宝还无法直接接加拿大的订单,于是他在网上搜索卖家名字后找到其邮箱号,然后借助谷歌翻译(Google Translate)向对方做了自我介绍以及提出购表事宜。卖家名叫马荣(Ma Rong,音译),是位药剂师,说着流利的英语,他被古德的加拿大偏僻小镇整蒙了,但仍以几百美元的价格向古德寄出了六块古董表。这是Peace River小镇阿尔伯塔省中国钟表博物馆(Alberta Museum of Chinese Horology)的由来,而且此举对于古德或许更具意义,因为这开启了他与马荣的一段深厚友情。
古德对马荣寄来的第一批古董表爱不释手–尤其是深受手表论坛好友赞誉的太行军表(Taihang Military Watch)–古德而后不断从马荣以及其他中国网店处购置钟表。马荣把每款表的信息及照片上传至钟表论坛,其他藏家于是也开始联系古德,希望通过他联络中国卖家。古德同意了。随着古德的藏品日趋丰富,其作为其他藏家与中国卖家中间人的声名也越来越大。
在古德如今的藏品中,中国表约有300块,所投入的本钱介于1万-1.2万美元。绝大多数藏表为中国制造,其中超过三分之二是老款机械表。一排排手表就摆放在一个个架子上,而新款表则陈列于天鹅绒垫衬的礼盒内。他向我娓娓道来这些藏品时,几乎是屏气凝神。他从竹垫及漂亮盒子中取出手表后,撬开表后盖向我展示内部错综复杂的构造。他借助台灯欣赏制作精美的表盘,并从信封中取出中国以前使用的购表供应卡(ration cards);其四周墙上则挂着中国朋友送给他的书法作品。古德最宝贝的一款表是中国生产的积豪(Jiusko)153LS0107,这是积豪美国分销商赠送他的生日礼物。但古德收藏的多为毛泽东时代制作的普通表。
论坛上的一位藏家有天打趣古德应开个阿尔伯塔省的中国表博物馆,他于是“照办”了。他的网上博物馆展出了自己的中国藏表照片,以及中国的手表生产史,并附上中英对照的手表术语以飨其他藏家。网站颇为另类:照片没有文字说明,许多手表与猫、象以及鸡等陶瓷小塑像比肩而立(显得不伦不类)。
古德与马荣原先的买卖关系在中文聊天室里慢慢发展成了深厚友情。古德起初不知道如何与马荣打交道;因为他对中国文化及礼仪一无所知,所以不希望冒犯对方。“如今的中国早已改革开放。”马荣对他说,“我知道你认为东方神秘莫测,但现实并非如此。你大可放松。”
他俩聊了各自的工作、生活以及家庭情况。“我们无所不谈。”古德说。当马荣说起自己唯一的哥哥已于10年前过世时,古德对他说,“现在你又有个哥了。”
在他结识马荣大约五年前,古德就搬到了Peace River居住,此前他曾是职业口琴演奏师,与各个乐队长期奔走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British Columbia)以及蒙特利尔(Montreal)进行巡回商演。他如今在Peace River镇的生活比以前要安逸得多,他并无家小,这与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唐(Don)完全不同,唐在镇上经营一家电脑及乐器修理店。
但通过结识马荣,古德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已届花甲之年,但从未去过北美之外地方的古德决定前往中国。他通过干社区助理挣钱,并在唐的店里打零工筹钱。“我开始攒钱,为的是到中国看望马荣兄弟。”
与此同时,他仍是网上手表论坛的活跃分子,并公布了自己前往中国以及“顺便淘些中国手表”的计划。全球机械手表机芯最大生产商天津海鸥(Tianjin Seagull)的一名员工主动联系古德,邀其到中国后前去厂家参观。另一位中国表藏家也想会会古德。最初看望马荣及其家人的计划最终成了历时一个月的中国手表产业参观巡游。
古德至今已三次造访中国,每次都是首先看望马荣,但他也不断深入了解了中国的手表制造工业。古德拜访了熊松涛(Xiong Songtao),熊松涛是珐琅表盘工艺的第三代传人,其先祖曾为末代满清王朝设计制作花瓶罐。古德与烟台北极星钟表集团公司(Yantai Polaris)老总拼喝中国白酒(“喝白酒的诀窍是干完后短暂屏住呼吸20秒。”古德这样支招道),还在工厂食堂与员工一起吃凉拌海蛰。他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在深圳(Shenzhen)举办的中国钟表展(China Watch and Clock Fair),并乘坐卧铺火车参观了中国历史最悠久的钟表厂,还有幸欣赏了中国的军用计时器(禁止他拍照)。
古德对中国钟表的痴迷以及对中国文化的认可使其成为东道主的座上宾。“他们真正感动的是一位外国人竟能如此青睐中国的钟表产业。”他说,第三次中国行时,中国钟表协会(Chinese Horological Association)为表彰其“突出成绩”,特授予其为协会首位外国会员。“我当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说,“我当时真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在对方眼里我竟是如此尊贵,我以为对方只是面子上善待外国人而已。”
去年,致力于提高国产手表海外知名度的中国钟表海外工作委员会(China Watch Overseas Working Committee)聘任古德为其“首席专家”。古德的很多中国朋友私下里昵称其为“中国手表界的白求恩(Norman Bethune)”,白求恩大夫在上世纪30年代末自愿来中国为百姓看病,一直深受中国人拥戴。
尽管古德并不太看重这些荣誉称号,但他自认为是中国手表工业方面的历史学家,尤以毛泽东1949年主政以及十年文革(Cultural Revolution,1066-1976)为甚。随着全国各地兴办手表厂,中国的手表业进入黄金发展期。“在毛泽东当政时代,手表为政府管制品。”香港藏家及中国钟表方面的历史学家Joel Chan说,“当时,中国禁止进口外国表,也没人敢戴西方表。”
手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中国人的心仪对象:与自行车以及缝纫机一起,手表曾是中国待嫁女孩希望夫婿添置的 “老三件”(Traditional “three things that go round”)。
尽管如此,当时的手表并不容易得到。中央政府给各个集体企业配发一定数量的供应卡,由企业确定分配对象。比方说,供应卡可能分给马上要结婚的工人,或是奖给单位的老资历员工。但供应卡只保证该工人有购表权,想拥有手表他还得攒上半年工资。因此,手腕上戴的手表是工作成绩的体现。“手表当时真是身份的标志。”古德说,“有表者就是牛人。”
中国的手表业终结于上世纪70年代。1976年毛泽东去世后,中国开始对外开放,中国人首次能购买外国货。对西方手表的青睐彻底摧毁了中国国产手表工业,上世纪80年代引进的石英表(电池运行)也对国产手表造成了毁灭性打击。相比机械表,石英表走时更准,生产成本也低得多。中国很多手表老厂倒闭,突然失去工作的技术精湛员工于是以山寨劳力士及其它世界名表为业。
近20年里,中国手表业顶着山寨之名艰难前行。但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中国的钟表厂就生产出与瑞士及德国品牌相媲美的高质量产品。
孔雀(Peacock)生产出了同轴陀飞轮、月相指示(Moonphase indicators)以及飞返式指示(Retrograde day indicators)等复杂功能的手表。在久负盛名的2016年日内瓦高级钟表大赏(Grand Prix d’Horlogerie de Genève, GPHG)上,中国品牌廊桥(Longio)与万希泉(Memorigin)送展的三款手表与宝格丽(Bulgari)、爱马仕(Hermès)以及万宝龙(Montblanc)等国际名表同台竞技。2014年,国际钟表博物馆(International Museum of Horology)收藏了两款孔氏(Koncise)腕表。
此外,中国的科技创新也让欧洲某些工艺容易生产。比方说,中国人研发了精细陀飞轮机芯的生产工艺,用来抵销地球重力的影响的陀飞轮最初由瑞士人发明,过去只能手工打造。手工制作的陀飞轮腕表售价高达2万美元,而中国生产的陀飞轮机械原理一模一样,但售价只有2,000美元。“中国人让寻常百姓都戴得起陀飞轮手表。”古德高兴地说道。(据彭博(Bloomberg) 统计,中国人2014年的年平均收入为8,655美元。)
至于找块漂亮表替代自己那块乏善可陈的天美时腕表,古德几年前就搞定了。“自己收藏的所有表中,唯一难以割舍的就是那块太行表。”他说,这是一款寻常军用表,表壳底盖上刻着山景图。因为它是“来自马荣的第一批货。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谁拥有这款表,但它真的与我的好兄弟马荣有关。”(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