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害羞值得庆祝?

如果你总是身不由己地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潭中,那就想想阿加莎·克里斯蒂吧。截至1958年4月,她的戏剧作品《捕鼠器》(The Mousetrap)已演出2,239场,创下了英国戏剧界公演时间最长剧目的纪录。当时为了庆功贺喜,她的制作人便在萨沃伊酒店(Savoy Hotel)安排了一场宴会。

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深绿色雪纺连衣裙,戴上了长及肘关节的白色手套,穿过酒店大堂,朝宴会厅走去–不料却撞上了一个不识相的门厅侍者,竟没认出她来,还不准她进门。

对此,这名年高67岁的作家并没有贸然质问:“难不成你还不晓得我是谁么?”相反,她乖乖听话,转身离去,独自一人坐到了休息室里。尽管就作品的畅销程度来说,在那个时代的作家中,无出其右者,但她却表示,自己依旧深陷“狼狈、恐惧、在所难免的羞怯情绪”中而无法自拔。晚些时候,她写道:“至今,我心头仍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感觉自己并非一名真正的作家,而只是在装模作样”。

一名成就如此辉煌的人,怎么还会如此缺乏安全感呢?这一悖论正是文化历史学家乔·莫兰(Joe Moran)在新作《羞答答的“紫罗兰”》(Shrinking Violets)中所要探讨的中心议题。这本书欣然探访了政治学、文学以及心理学中的“害羞”世界。尽管对于那些大大咧咧、不知羞怯为何物的人来说,害羞看似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正如莫兰所指出的那样,这些害羞的情感甚至可以生发为生死攸关的大事;美国医生亨利·海姆立克(Henry Heimlich,他用自己的姓氏命名了“海姆立克急救法”)曾评论说:“有时候,一个气噎喉堵、倍感煎熬的人会因自身的尴尬处境而难堪不已,他便站起身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离开用餐区。而在一个附近的房间中,他知觉全无,如果再无人理会照看,那么他就算不死于此地,也会遭受永久性的大脑损伤。”

这勾起了我的兴趣。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我联系了莫兰,想要与他探讨创作本书的灵感来源,共同玩味他从大规模的研究中所得出的结论。莫兰回忆说,自打他能够记事以来,他就一直是个害羞的人,因而对于那一天克里斯蒂在剧院中的窘境,他自然感同身受。“恐怕我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早在他决定将害羞心理作为研究对象,并展开学术上的探究之前,那些情感早已对他的事业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也未可知。在他以往的著作中,人们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放大了。举例来说,《新手排队指南》(Queueing for Beginners)一书探讨了日常用品和行为的历史,从饮水机,棉被,再到人们在商店中排成一列的习惯;而《扶手椅之国》(Armchair Nation)则对英国人的电视观看习惯进行了检视。“我觉得,说真的,生性害羞的人确实很可能会因此成为业余的人类学家。因为这种性格让人更适宜做观察者。”

莫兰认为,《羞答答的“紫罗兰”》与自己之前的研究著述风格类似,一脉相承。在本书中,他对许多人因尴尬而难以启齿的想法和感受进行检视,将关注的焦点转向了人们的内心世界。它的奇特性和矛盾性(例如,事实上,我们经常对自身的羞涩举止感到不好意思)在他眼里,是个内涵尤为丰富的研究课题。尽管“从理性上看,它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可言。”

举例来说,虽然许多人也许会认为,生性腼腆的人时时处处都会害臊难为情,但莫兰却指出,害羞的情绪会受周边环境的影响而“跌宕起伏”。譬如,对他来说,对着一百名学生做场讲座比起讲座后的答疑环节更能让他感到驾轻就熟。他指出,在有明确礼仪规范的情境中,他较能应付自如;相反,在那种混沌含糊的状况里,他的自信心也愈加岌岌可危:例如,在酒吧里,置身于一大群人当中,他猛然发觉自己陷入了两则同时进行的对话中间,而又在怎样取舍上优柔寡断。“似乎总有某个关键性的时间点,自那之后你就跟不上趟儿了。”腼腆的人在办公室那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场所”(比如复印室或者走廊)中与人会面时,特别容易错漏百出。“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该驻足多长时间。”

莫兰描述了一名19世纪的贵族“波特兰公爵”(the Duke of Portland)。此人十分害羞,他为了免于直面自己的员工,便在自己富丽堂皇的府邸之下,建造了一条长达15英里的、迷宫似的地道。然而,并非所有腼腆的人都性格内向。正如《安静》(Quiet)一书的作者苏珊·凯恩(Susan Cain)也一再指出的那样,这两者大相径庭。

性格内向的人可能需要时间独处,同时,他们不一定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在此,凯恩以比尔·盖茨为例论证);而腼腆的人可能非常渴望获得他人的陪伴,同时又对别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感到紧张而焦虑。由此一来,完全有可能出现一种性格外向却又腼腆羞涩的人–对万众瞩目的感觉又爱又怕。

对此,莫兰在书中进行了全方位地描绘。例如,在校期间便已学会了如何在小恶霸面前隐藏真情实感的狄·保加第(Dirk Bogarde),他将自己比作一只寄居蟹,藏身于一个捡来的贝壳里。他写道:“我免受掠夺者的侵扰,安然无恙。而这里的‘掠夺者’,我的指是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他原本希望自己在成年后克服羞怯的情绪。

可是,他发现这是“一种痼疾”,“让我还未踏进一个摩肩接踵的房间、剧院、餐厅或酒吧,就已元气大伤”。在伦敦西区(West End)演出期间,每场表演之前,他都会呕吐;对此,他表示:“此时此刻,你们不可能像我一样,如同惊弓之鸟,也不可能像我一样,吓成这样还表现得生龙活虎。这种感觉堪比不久于人世、将被枪决以及一切我曾有过的其它各种遭遇。”莫兰指出,保加第并不是在漫不经心地大放厥词:他曾参加过诺曼底登陆,并在接下来的诺曼底战役中奋力战斗过。

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典型范例,比如,查尔斯·达尔文(他自以为不通“人情世故”,而且是“一名糟糕透顶的公开场合发言人”)、凯拉·奈特利(她发觉自己在聚会中口齿不清)、作家兼神经外科医生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法国总统夏尔·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史密斯合唱团主唱莫里西、乃至上世纪60年代的巴黎时尚化身弗朗索瓦兹·哈迪。

其中一些公众人物可能会受益于“Maskenfreiheit”。这是一个德语单词,表示人们可以从戴口罩或角色扮演中感受到的自由。这种“子虚乌有”的感觉帮助莫兰推进自己的公众演讲,尽管一旦你感觉自己的真性情暴露无遗时,害羞而焦虑的情绪又会卷土重来。有些畏首畏尾、生性腼腆的人只有当置身于聚光灯之下时,才可能茁壮成长、飞黄腾达。

显而易见,害羞必定阻碍成功乃无稽之谈。然而,它是否会带来某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呢?部分进化论生物学家可能会认为,这些感受来自于基本的史前行为,有助于满足求生的需要。最近,关于动物个性的研究已经完成了针对一系列物种的“害羞-勇敢序列”划分标示。

研究者从中发现,较为勇敢的动物个体可能会获得更多的交配机会,吃到更多的食物,而较为羞怯的动物个体置身事外,深藏不露,或多或少避免了火力攻击;所以,对于某些动物个体而言,胆小和焦虑往往大有裨益,害羞胆怯和勇猛精进同为卓有成效的演化策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类未经成熟发育的羞怯情绪便是一个非常基本而原始的生物性状。然而,莫兰怀疑这并非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他指出:“我认为,脱离了达尔文所指称的自我关注,就没法谈论羞怯情绪。

我们可以为自己考虑,可以自我反省,还可以感知到可能有其他人在惦记着我们。”生活在大群体的环境中,我们必须开始留心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就算这也会带来如坐针毡和动辄脸红之类的不适感受。他指出:“这些不可思议而又迂回曲折、自我实现而又自我摧毁的念头在我们的心头翻来覆去–而我们觉得自己腼腆羞怯,对此很是避讳,还因处境尴尬而局促不安”。

莫兰认为,语言上的难题会加剧人们的羞怯情绪–语言是一种广阔无垠却又有失精确的交流工具。他指出:“我们说话时,总会对谈话的感受做一个近似的估摸。”他将我们形容为“意识的孤岛”,永远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思。“我认为,这对每个人都同样适用,只是害羞的人对这一缺陷感触更深。”

说不定,这就会导致所谓的“楼梯上的灵光乍现/马后炮”(事后诸葛),亦即在我们往往在离开事发得房间后,镜头在脑海中重放,自己才反应过来当时应该如何应变对答。尽管这种状况令人极其懊恼沮丧,但它会为我们带来补偿性的好处也未可知。莫兰表示:“我在书中提及了许多文学和艺术作品……它们差不多都是由言语交谈或面对面交流所带来的缺憾感、挫败感而生发出来的。”作为对缺憾的弥补,艺术家们试图吐露当时当地不该说些什么。“尽管在我看来,这并非艺术、文学创作的唯一动力源泉,但你们能够亲眼见证到,它会为创作者带来多么了不起的灵感。”

此外,莫兰还探究了害羞含蓄的情绪在各种文化背景下的不同表现方式。“斯坦福害羞调查”(Stanford Shyness Survey)是一项问卷调查,旨在帮助心理学家评估个体在害羞表现上的差异。

该研究表表明,在包括日本、英国以及北欧各国(丹麦、瑞典、挪威、芬兰)在内的一些国家中,人们的害羞得分的确普遍比诸如美国这样的国家高。因为在这些国家的语言环境中,害羞一词可能褒义用法偏多(例如,多半还蕴含着谦逊和端庄的意味),从而人们绝对是较为乐意拿害羞含蓄来自我标榜,所以我们很难从这种得分差异中看出各国国民实际情感上的真正差异。

然而,毫无疑问,似乎确实有些文化对害羞的举止言行持较为宽容的态度。例如,许多芬兰谚语都强调沉思冥想与深谋远虑的价值,其中就包括了以下这些惯用语:“一个单词足以酿成无数麻烦”、“简洁成就一段美好的诗篇”、“吠犬捉不到野兔”。莫兰表示:“如果你去芬兰,就发现那里的礼节颇为别致。芬兰人对交谈中不言不语的人给予较高的赞赏。”

今时今日,在部分国家(特别是美国)中,医生会将害羞诊断为一种精神障碍,这一做法让部分心理学家倍感担忧,因为他们认为这种做法是要对任何不合常规的事物都加以“治疗”或“矫正”。“精神病专家的宝典”《美国精神疾患诊断标准》(DSM-IV)包含了非常具体的变异病例(例如,不能在公共厕所小便的人所患的“害羞膀胱综合征”)以及从谈话疗法和社交技巧课程到抗焦虑药物的治疗方法。莫兰表示:“对此,我有点左右为难,因为我不会把自身的羞怯浪漫化理想化。它可能有一点挫伤元气,也可能有点痛苦、有点累赘。当然,还有极其害羞而没法过活的例子……在这种状况下,他们饱受这种极端社交焦虑的折磨。可是,我的确觉得,对于那些或许还只是人类经验范围之内的事物,也要以医学方法进行处理,有一点矫枉过正的苗头。”

在此,莫兰正从自身的实际经历出发而抒发感慨。曾几何时,他琢磨着寻求一种名为“赛乐特”(Seroxat)的药物,此药颇具神效,能使社交焦虑大为减轻。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害羞情绪非常坚韧不拔,没法一治了之;要是真的加以治疗,那感觉就会像“在狂风中疾呼,与暴雨争辩”抑或“试图找出一种活着的疗法”一般。

如今,大作已成,他逐渐认识到,害羞可能比自己往昔所以为的那般还要常见得多。许多人(往往还是那些众望所归的社交宠儿)都已承认自己时常感到不善社交或者难堪不已。“害羞的你很可能出现诸多失误,其中之一便是认为自己与人互动的方式非常不合群–但你要知道,其中一些问题具有普遍性。”在莫兰的娴静文雅、和风细雨的摇旗呐喊下,“害羞者平权”(Shy Pride)运动可能正方兴未艾。(转载自BBC中文网)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