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读那些小说了?”父亲瞄了我手上书籍的封面一眼,问道。他口中的小说可能是奥森·斯科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的《安德的游戏》(Ender’s Game),克莉丝汀•卡修(Kristin Cashore)的《杀人恩典》(Graceling),或者任何一本我从小就喜欢的许许多多科幻小说和奇幻小说。“你应该多读纪实文学作品。在现实世界更有用。”
我的“现实世界”是这样的: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女孩,在宁静的新泽西郊区长大。我的父母都是移民。妈妈是通讯工程师,爸爸是药物化学家。一周五天,我去公立学校上学。我所在的年级有200来个学生,我是其中的五个亚裔之一。每到周六,我的父母会开车送我和弟弟去离家很远的中文学校上课。在那儿,我们努力学习并记住尽可能多的汉字,可是第二周考试之后就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在我多次恳求父母让我拉小提琴之后的一年,他们帮我报名开始了私人课程。
我的父母和美国华裔社区的很多家长一样,送我去参加自然科学暑期活动,让我见识在学校里没有机会接触的新领域。我曾花了一整个夏天在泥泞的切萨皮克海湾(Chesapeake Bay)统计鱼的数量、采取水体样本。从那以后,生态学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自己无法停止思考生物与环境之间极其复杂的相互作用关系。我开始注意到父亲在我耳边唠叨的“现实世界”的深邃和复杂。
我的现实世界平和有序,但是我阅读到的幻想世界却并非如此。那些色彩缤纷的幻想世界可以让人逃离井井有条的平淡生活。龙和精灵,遥远的星系和未来——如果我开启想象力,书可以带我前往任何地方。
在之后的几年里,科幻小说和奇幻文学于我而言不再只是一种逃离。和我父亲的观点相反,尽管这些书籍很明显是异想天开,但它们让世界显露出本来的面目,甚至可以努力激发读者去改变这个世界的信心。
阅读《饥饿游戏》(The Hunger Games)让我意识到,在新闻与娱乐中见到了如此多的暴力之后,许多人对待暴力的态度是令人不安的麻木。从“魔法石”到“死亡圣器”,阅读《哈利·波特》(Harry Potter)让我了解到,书中的反派角色不能接受非魔法家庭出身的人,反映出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基于种族、性别、性取向和能力的偏见。阅读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1984》让我毛骨悚然。我看到我们正在一步一步构筑奥威尔笔下的黑暗图景。在安逸的郊区家中,我看到新闻里播报着世界各地的各种势力之间不断发生的战争和冲突,还有引人注目的黑客事件揭露政府的监听行为。
截至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又读完了更多的书,为了大学入学考试苦读数学和科学,并决定去大学继续学习生态学。但是,有一个问题仍在困扰着我:怎么才能协调我对现实世界的兴趣和那些文学中的幻想?因此,在提交了大学申请书之后,我开始在难获得的空闲时间里遐想并写小说,讲述在公元2347年时,一个居住在月球上的内向女孩的故事。控制一切的政府抓捕了她的母亲。为了不让弟弟妹妹挨饿,她必须加入可怕的月球军(Lunar Militia)。尽管这个故事似乎难以置信,但它反映了我了解的世界,以及我希望我们可以改变的东西。
进入大学后,我对环境问题的意识更加强烈。在我的写作过程中,这也进一步启发了我笔下暗淡的情节背景。我对生态环境变化的焦虑转化成这样一种未来:地球上的生物在顽强生存,上升的海平面吞没了低地上的城市;绝望的国家呼唤最优秀的科学家拯救全人类,但是科学家们知道为时已晚,于是集中了他们的资金,把地球抛在身后。在资源更为紧张的月球,为了生存,他们的后代生活在连续不断的监控之下,遵守着苛刻严格的规则。飞往月球可以让人类更好地审视地球,思考世界和人类本性的多样性。因此,幻想的世界可以把人带回现实。
现实中,正如我在大学里学到的那样,自然与自由之间的矛盾在今天仍然存在。许多国家假借政治事务的名义发动战争,但不知为何,战争总是发生在石油等自然资源丰富的领土上。这样的现象也会出现在一个地区内部。在斐济的乡下做调查研究的时候,我从村民那里得知,对海鲜的商业需求和变暖的海水正在威胁他们的生活方式。上个世纪70年代,在当地的暗礁上可以采摘到像人体躯干那么大的巨大蛤壳。2015年,当我在同一片暗礁潜水时,我发现的一个蛤壳只有手掌那么大。后来,这个村庄投票通过了建立海洋保护区,在三至五年的时间内限制捕捞长须鲸和贝类。虽然这本身不意味着失去政治自由,但他们不得不加强对暗礁的监控,因此将更多的权力转移给了政府。
在我完成的小说《月球三部曲之一:月球人》(Dove Arising)中,我把这一切写到极端:在资源紧张的月球,配给和监控出现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感到害怕。他们依靠政府的照顾,而政府告诉他们:“相信我们。我们会安排好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幻小说和奇幻文学也让我找回自己的根。读者们经常问我,如果《月球人》中的科学家们不得不离开地球,为什么他们选择移居到月球而不是火星。如果回答“这样感觉不错”是无法满足他们的,所以我想要努力弄清楚,为什么一个华人女孩要将一本小说的背景设定在月球。我猜想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和其他华人一样,我一直都在思索天空中的那个物体。我们使用阴历、在秋天吃月饼、重述嫦娥被永远困在月球上的故事。再者,我的直觉告诉我,去写一个女孩,象花木兰一样,参军挽救她的亲人。回望过去,我想自己的意识中一直有传说中的嫦娥和花木兰。
《月球人》的主角白鸽(Phaet)祖籍中国。文静的她遵守规则,同时刻苦学习。一开始,她似乎代表了许多西方人印象中刻板的亚洲人。但是,她的内心深藏着丰富的感情。她的正义感让她无法对政府虐待她的家人和其他无辜者的现象坐视不理。在创造白鸽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希望华人之外的读者可以看到她的勇气和才华,而不是她的种族特征。我也希望华裔美国读者可以在她身上看到自己。
在白鸽的国家“月球基地”(Lunar Bases),政府试图以“国家统一”的名义抹去文化差异。白鸽和她的家人还有一名叫做银河(Yinha)的指挥官等角色喜欢吃中国食物、遵循农历生肖等传统,以此作为沉默的反抗。对我来说,这与我童年时的很多经历相似。那时,我身边的几个美国小孩子审视着我的“中国特质”。有的同学拉着眼角,对我喊:“Ching chang chong”(注:一种取笑亚洲人的说法),叫我“扁平脸”,甚至会打我。我总是会回击,叫他们“偏见狂”,这个词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挺高级。我继续带饺子当午餐,想穿旗袍的时候就穿旗袍。我对取笑我的人产生愤怒,但我从来不会感到羞耻。我书中的角色也会对那些侮辱他们传统的人做出同样的反应。
尽管作为一名华人我很骄傲,但我发现自己很难在美国居住的时候和中国传统保持紧密的联系。我的中文不像我希望的那么流利,我遗憾自己了解更多的是西方文学与哲学,而不是中国的。我把这些情感传递到白鸽身上。在《月球人》的续篇里,白鸽遇见了从地球来的中国人。她无法和这些与她样貌相似的人进行交流,也无法分享祖先的文化,这让她感到难过。对她来说,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无法解决,但是我希望自己可以加强和“母国”之间的联系(和我一样是第二代移民的同龄人会用“母国”这个词汇)。华裔美国人的身份一直是我生活中骄傲、痛苦和渴望的源泉,我的创作里不能没有这些。
当父亲发现我写了一本他一直以来笑称的“那种书”之后,震惊了。但在读了白鸽的故事之后,他意识到,地球难以预料的未来,以及华裔美国人身份的复杂性,都让我感到紧迫。“这本书是怎么来的?”他问。“从过去的18年里,”我回答。
长期以来,父亲都在改变他对科幻小说和奇幻文学的看法。他承认这些作品确实与现实世界有关–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我可以靠写这类小说谋生。令他感到骄傲的是,正是他在我童年时期给予的支持让我得以写出这样一个故事,探讨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转载自纽约时报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