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班,和公司女高管单独进了同一部电梯,却想不出任何“电梯间的对答”,很是紧张。倒是女高管主动问我,最近有什么中国节日么?我想了想:中秋?她说,不是还有七夕么。我吃一惊:您还知道七夕?她笑着说,我知道啊,“Qi-Xi, the Festival of Star-Crossed Lovers.”
I. 伦敦金融城 · 女高管与异国恋人的团聚
“The Festival of Star-Crossed Lovers”,好浪漫的翻译。我惊奇于一个常住伦敦的金发碧眼的女高管会知道七夕节,还有它背后的故事–牛郎织女、星河远隔,只有在七月七日夜,使鹊为桥、佳期一会。直到几天后,我在公司的“女性领导人社团”活动里听说了她曾有的一段牛郎织女般的故事。
女高管在华盛顿特区读金融本科时,辅修了日语,且有一个深爱的日本男朋友。她曾在某美资投行纽约总部工作,不久后部门在日本扩张,将会说日语的她派驻东京。“我很向往亲身体验日本文化–不然,你说我为什么选修四年日语?”女高管说,“可是那时,我男朋友得到了去哥伦比亚大学读硕士的机会。于是,来自世界两端的恋人,分别去了对方的国家。”
投行的加班文化之外,东京与纽约的时差,导致女高管–那时的年轻分析员–时常深夜等待纽约打来的电话会议。时空的距离,使爱人之间出现隔阂。于是一年后,女高管下定决心回到纽约与男友团聚,也写好了辞呈。但男友了解她对工作的热爱,就劝她先问问有没有内部换岗的机会。“不得不说,公司的确以人为本。我那时的老板说:‘你是一个人才,我可以看到你二十年后成为公司的高管。如果你要离开我们组,我希望你是去往公司的另一个机会。让我来看看我能做什么。’等待了两个月之久,我正要放弃时,老板为我找到了机会,回到纽约。”
“大概是分开让我们意识到彼此的重要性,也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相聚,很快我和男友在纽约结婚了。就是在日本的时候,我知道了中国的‘七夕’,它在日本叫做‘Tanabata’,”她笑了笑,“任何一个经历过异国恋的人,都应该能体会到你们东方传说里那种无奈的伟大。”我和一群来自亚洲的女分析员听着,惊讶地点点头。女高管继续说:
“时隔十年,恰逢金融危机。那时的上级说,伦敦有一个好机会,能给你带来有趣的工作和迅速升迁的可能性。你想去吗?我说,我丈夫一定不会同意的。老板说,机不可失,你们再讨论讨论。于是我回家和丈夫说了,他自然不会太开心,而且情形与在日本时已完全不同,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前往伦敦意味着举家从纽约拔地而起,重新生根。但我们用一贯的方式诚恳沟通,仔细权衡了利弊,终于找到了最优的解决办法。”
女高管说,伦敦金融城里,行业和企业的全球性,常给工作带来地理位置的要求,对家庭带来挑战。所幸英美金融公司在灵活工作安排方面相对人性化,也没有广泛存在的文化认为女性该更迁就另一半的事业,也许是其他国家和行业学习的对象。
II. 英国象牙塔 · 留学生情侣的分合
除了工作原因暂隔两地,还有一群更年轻的人,像当代的牛郎织女一样谈着长距离的恋爱。他们或因其中一方留学而分离,或因共同留学的结束而走散。尽管现在许多通讯工具,让异国恋的人们不至于“脉脉不得语”,但黑白颠倒的时差、严苛的签证政策、以及留学低龄化带来的心智未熟,是比传说里王母娘娘更令人畏惧的敌人。
听说我在搜集异国恋的素材,一个并不熟的姑娘主动想找我聊聊。姑娘约在一间酒店的吧台,适逢英国盛夏,她穿着一条昂贵的露肩黑色细带裙姗姗来迟,笑容阳光,性感美丽。我给她要了起泡酒,自己则点好了绿色的果蔬汁–毕竟酒量不行,又需要记住我的受访者说的一切。“我很小就来英国读书。本科时已跟当时深爱的前男友同居,他很会逗我开心。一晃一年过去,他说要远赴北美继续深造。当然,我学业未成,家业也在英国,不可能跟他过去。
“离得太远。偶尔共渡的欢乐时光,都被稀释在漫长的等待里。我想,从他决定要离开的那一刻起,分离的终点站就已写在了我们未来的地图上,不过是怎样走向终点站的区别而已。我们选择了最颠簸的一程,有过超乎每天厮守在一起的人想象的快乐和伤心。
听着听着,我觉得的确颠簸–这是一个充满了任性、分手、复合、再分手的故事,让人在盛夏里也感到凉意。“不论他说多爱我,我心底总觉得他既然选择去另一个国家,就暗示了不珍惜。那时太小,贪玩、迷茫,家里富裕却不睦,让人自傲又自卑。再说都才二十出头,谁懂得该如何独守最好的青春?……不知怎么就用了下下策的劈腿,来验证自己的魅力、也考验他对我的感情。
“他发现以后我们大闹一场而又和好,感情似乎比往日还要炽热。但心里最深处却像张爱玲讲的,‘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异国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也做错在先,对他失去了约束的权力。后来他也另结新欢寻找补偿,却又常在午夜梦回时觉得毫无意义。就像现在流行话说的那样,在不断互相伤害啊……谁的感情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消磨?
“和好的那段时间里,我会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看他,也会一起约在碧水蓝天的海岛上度假,”她嘴角泛起笑意,“可是学校里课程挺紧。当我为他翘课太多、或者考试要挂的时候,会撒着娇打电话问他,该怎么应对不满的教授,好把课时和考分都补上–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现在。我依然偶尔电话过去,问他该怎么办,尽管我们彼此有了新的伴侣。我们纠缠了太久,他说我们虽然没有在一起,却像亲人一样。”
好个亲人一样,我低头吸着果汁想,要让你们新的伴侣知道了,可能连厮守一处的恋爱都谈不成。异国恋就是这样,把人们性格里一切不靠谱和缺陷放大,不论你信佛教里的贪嗔痴也好,基督教里的七宗罪也罢。牛郎和织女作为忠贞的化身,隔着清冷的银河,没有其他多余的诱惑,就像教科书里过分完美的经济学模型。
“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异国恋比较容易修成正果?”我问道。“我见到的也不多,”她的手指掠过染黄的卷发,扶了扶气泡已开始疏散的香槟杯,“但总结起来,大概是纯学霸之间的真爱吧。他们不太爱涉足那些比较喧闹的玩乐场所。说来有趣,他们羡慕我可以在伦敦最好的club舞池上扭动得比白人还专业,其实我也羡慕他们不必自寻诱惑才能放松。”
我心想,倒也未必。我也见过曾经十分爱玩的帅哥靓女,各自冰雪聪明,毕业后本该分离,但女孩跟着找到工作的男孩到伦敦再读一个学位,并在艰难的就业环境里也很快找到工作。虽然几年间争吵不断,但少有分离。不久前两人领证、女孩回国,这次轮到男孩开始寻找国内工作,大约一段时间后又可长相厮守。有天晚上男孩跟我说:“你看我们虽然总吵,但分不开。女朋友对我太了解,有时发生一件事,她能比我先清楚自己会怎么想、怎么做。当时同时在一起的情侣们,还有几对在一起?这种感情基础,不是周围偶尔出现的那些花花草草,自以为可以取代的。”
这大概算一起成功的案例。任何一段恋爱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异国恋在地利不佳的情况下,需要恋人有和睦深厚的感情基础,且处在足够成熟的年龄点上,对自己是什么、要什么有足够的了解,也懂得珍惜,愿意并有能力为分离时的信任、和最终的在一起,做出看得见的努力。
III. 结语 · 祝异国恋都有朝朝暮暮
如果要举行一场七夕诗会,夺魁的想必是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有些诗人大概会白纸黑字地保留反对意见:
白居易言简意赅:“在天愿作比翼鸟。”
柳永皱眉轻叹:“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李清照以扇遮面:“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还有时隔千年的舒婷,用直白许多的语言:“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西方人也有话说:
美国前总统、作者罗斯福感叹:“分离与死亡是一样的–只是死亡时感觉不到痛苦。”
Absence and death are the same – only that in death there is no suffering.
法国传记作家比西 · 拉比旦说:“离别之于爱情好比风之于火,它能将小火吹灭,也能让大火熊熊燃烧。”
Absence is to love as wind is to fire; it extinguishes the small and kindles the great.
莎士比亚亦有类似比喻:“分离让爱变得尖锐,共处则让爱变得坚强。前者像燃料,后者则像风,吹打着爱火,直至它变得明澄。”
Absence doth sharpen love, presence strengthens it; the one brings fuel, the other blows it till it burns clear.
牛郎织女的故事,讲述一种超越于现实的天长地久,一种腾升于悲情的感天动地,所以受到传颂。而人间所有的风流雅事,后来都会落到朝夕相对、煮饭烹茶的烟火细节。祝异国恋的真爱们,不论是在工作还是求学,都能早日修成正果,迎来属于自己的朝朝暮暮。(转载自BBC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