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德国发生了四起暴力袭击事件。7月18日,一名17岁阿富汗裔男子在巴伐利亚州维尔茨堡附近的一列火车上持斧袭击乘客,后被击毙。7月22日,慕尼黑奥林匹亚购物中心发生枪击案,一名德国和伊朗双重国籍的18岁男子枪杀9人后自尽。7月24日下午,一名来自叙利亚的21岁难民在罗伊特林根市公交站砍死一人、砍伤两人后被捕。7月24日晚上,安斯巴赫市中心一家餐厅发生爆炸,凶手在爆炸中身亡。
巴伐利亚州火车袭击事件和安斯巴赫市爆炸案,都有暴恐背景,但德国警方已确定,慕尼黑枪击事件和罗伊特林根砍人事件,与极端分子、恐怖袭击没有关联。然而,虽然四起袭击没有内在联系,背景和原因也各自不同,但媒体和政治的讨论却奇怪地将它们混为一谈,直击默克尔的难民政策和反恐情势。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一直询问自己:第一,这些相互之间没有关联的袭击是否应该统一起来讨论;第二,因安全关切被媒体与政治炒得甚嚣尘上的“难民议题”,是否与这四起袭击有关系?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事件之间是否有相关性(Korrelation),甚至进一步的因果关系(Kausalität)。很明显,德国发生的四起袭击,其指向并不同:有“伊斯兰国”恐怖袭击的背景,有精神病患的背景,有极右袭击的背景。但问题是,为什么最后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难民”和“(伊斯兰极端主义)恐怖”这两个词上?
我并不是说,由于这四起袭击在事实上与难民、反恐政策整体关联性不够强,所以出现这种讨论是非理性的。我的观点是,这四起袭击在经过媒体和政治的层层渲染之后,被简化为一个“标签”(“安全”、“不稳定”、“移民背景”等),进而落在本身就争议很大的难民和反恐议题上。很多民众并不会仔细看调查报告,而是看吓人的大标题,以此构造自身的政治想象。举个例子,德国著名街边小报《图片报》在今年3月布鲁塞尔恐袭后的首页标题是“Wir sind im Krieg”,“我们已在战火中”。这给政治的工具化(Instrumentalisierung)提供了方便的土壤。
我们只需要一定的思考,就能发现一些袭击案件本身和“难民”与“(伊斯兰)”议题之间只有假关系(Scheinkorrelation),真正引发政治讨论的并非事实带来的反思,而是被塑造、被想象出来的恐惧和不满情绪。但是,木已成舟,被一些人扣上“左”的标签的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难民政策,又被置于舆论漩涡中。
政策讨论
这个期间“基民盟”主席默克尔中断休假,提前召开一年一度的总理个人记者会,再次强调“我们能搞定”(“Wir schaffen das”),并且提出了“九点计划”:恐袭预警制度,增加增强安全人员,设立安全部门信息技术中心,在恐袭时调动联邦军队,研究恐怖主义,欧洲信息联动,更新欧盟武器法,与美国进行情报合作,研究制定遣返难民计划。
“九点计划”其实了无新意,在防范恐怖主义方面,与长期在拜恩州执政的姐妹政党“基社盟”几乎重合,尤其在调动联邦军队与安全人员方面口径一致。当然,“基社盟”还提出要加强对难民营的监视。
对难民问题,默克尔再次强调“三管齐下”的解决方式:国内加强难民融入(特别是通过新的难民法的规定),与各级政府、各类志愿者及非政府组织加强合作;欧盟内部加快难民配额制的实施进度,达成共识,加强合作;外交上实行一系列核心政策,包括欧洲大边境保护计划,欧盟与土耳其“一对一”非法难民遣返合约,以及消除难民潮的深层原因,即打击“伊斯兰国”(ISIS)。
默克尔在新情况下仍然坚持其政策方向,在政界与媒体界都招致了两级化的评价。新闻发布会后,前左翼党党首居西(Gysi) 批评默克尔提出的联邦军队在恐袭时可以介入的政策建议,质疑此举可能造成军警不分、军队滥权问题。绿党党首约茨德米尔(Özdemir)则批评默克尔未能有力解决难民潮的根本性问题–中东的战争和冲突。
一些媒体如《镜报》、《商报》等,评价默克尔沉着冷静,继续其实用主义者的风范,捍卫德国难民政策的人道主义。但也有媒体,如《法兰克福汇报》,则批评默克尔仍然以“理中客”的高傲姿态,不愿意承认错误解决问题,在难民问题上仍然带着“人道主义”的道德假面,在防范恐怖主义上过分乐观。
社会反应
德国经济研究所(DIW)最近的一项定量研究“难民问题情绪晴雨表”(https://www.diw.de/documents/publikationen/73/diw_01.c.534430.de/16-21.pdf)显示,德国有将近3/4的民众认为,至少在短期内,难民对于德国来讲更是危机而非机遇。但是,即使危机感弥漫的当下,德国社会还是普遍接受因战争冲突到德国寻求庇护的难民(81%)。综合《日内瓦公约》与欧盟法律提到的各种避难原因,仍有69%的民众认为给予庇护是必要的。
对于难民涌入带来的社会影响,德国社会总体的观感是非常分裂和不确定的。比如,分别有39%和38%的的民众认为这对德国经济有正面和负面影响,而23%选了“不确定”。有趣的是,即使对于难民潮的社会影响看法较为负面的人,也大部分认为战争难民在德国居留的权利应受到保护(70-78%)。也就是说,帮助难民已经与个人私利关系不大,更多地表现为以法理为重。
默克尔的“我们能搞定”的法理与人道主义出发点,与主流民意相符。但是,在实际做法上,基民盟也不得不与姐妹政党“基社盟”更为保守的路线相妥协。而德国左派内部声音非常分裂:中左的绿党和社民党对于默克尔的人道主义十分支持,但左翼党内部分裂严重。左翼党议会党团领袖瓦根克内希特(Wagenknecht) 倾向于以“只保护本国人安全”作为批评默克尔的理由,而前党首居西的批评更集中于默克尔“形左实右”的“政治实用主义”。在左派内部声音分裂的同时,右派又批评默克尔太“左”。
不过,默克尔“人道主义”与“实用主义”结合的难民政策,使她在具体执行时,能够一方面批评一些右派的指责不道德,另一方面又能顺利推行一些有争议的政策,如欧盟与土耳其之间的难民“一对一”交换计划–非法入境希腊的难民被遣返回土耳其,而欧洲必须接受同等数量的“真正需要保护”的难民。
政治讨论
令人遗憾的是,四起袭击中被相对遗忘的两起袭击,即慕尼黑枪击事件和罗伊特林根砍人事件,根本无法在德国形成政治讨论的气候。就拿死伤人数最多的慕尼黑枪击案来说,袭击者是伊朗裔德国人,有右倾排外情绪,但此案引发的对德国国内极右恐怖主义的担忧,在默克尔的新闻发布会上基本上没有得到讨论。慕尼黑袭击者的移民背景被过分夸大,而移民的个性和个人倾向却被忽视。对于此案,匈牙利总理欧尔班的“难民毒药说”,与德国新选择党副党首“取消穆斯林难民资格说”,都是这种“一概而论”的荒谬说法的典型。
也有人批评默克尔的政策“忽视底层人民”。的确,由于德国政府对紧缩政策的迷恋甚至迷信,以及问题百出的养老保险制度,德国低收入群体对于政府的怒气可想而知。但是正如左翼党前党首居西所说,这种怒气引发的政治诉求,更应是针对那些从不平等中获利甚多的精英,而不应该针对那些一样穷困潦倒、甚至境遇更惨的难民。
最终,对四起袭击的讨论,演变成为了难民政策与安全政策的再讨论。可惜,原本应当做的吊唁遇难者、抚平社会伤痛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被政治工具化的声音淹没。一些人文不对题的政治讨论,唤起了无关的恐惧,更可能转移人们关注的焦点。
德国总统高克在慕尼黑枪击事件的吊唁仪式中发表讲话,沉痛悼念了九名死者,表示德国社会不应被恐惧和仇恨所笼罩,社会的团结与人性关怀至关重要。高克的演讲,鲜带政治色彩,算是两个星期以来的政治讨论中最平心静气、也最尊重死者的表态。在这个“不带政治色彩”的演讲中,高克意味深长地讲了这么一段:
“我们很难区分四次袭击的性质:这些犯罪到底是打着宗教或者意识型态的旗子,还是被狂热、民族主义还是种族主义所驱使。我们人类本能地想要让一切事物‘有意义化’,寻找这些事件的动机。我们看到了几乎同时发生,但是并不一定有内在联系的(袭击)事件。区分它们很难,很费脑筋。我们必须做区分,但也同时要承认我们有时无法知悉一切:我们正注视着无意义(Sinnlosigkeit)与破坏性(Destruktivität)的深渊。而这种想法的产生,挑战着我们对人性的认识,也挑战着我们对天道秩序的理解。”
然而,在一些人进行的政治动员中,事实与观点的界限已经模糊。很多政治讨论已经很难基于事实做出推断,各种貌似“权威”观点的传播和渲染,成为了许多人构造政治思想的基础,进而三人成虎地构造民意。无论是表达不安、恐惧和仇恨,还是表达盲目的乐观,许多政治人物的“权威观点”不是沉着地讲道理,而是进一步推波助澜。我想,像高克总统抚平伤痛般的言论,恐怕很快就会被新一轮的政治博弈埋没吧。(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