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在后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历来是个潇洒倜傥的风流才子,似乎琴棋书画、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以及在风月场中寻花问柳、逐香猎艳……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
其实这是一个大大的误解。
现实生活中的唐寅,是个聪颖博学、诗书画俱佳的才子不假,但他一生坎坷落魄、贫困潦倒,别说没有风流浪漫的资本,有时连基本生活都很难维持。晚年的唐寅在回顾自己生平时曾创作了组诗《漫兴》(十首),其中之一写道–
一身憔悴挂衣襟,半壁藤床倚树林。
去日苦多休检历,知音叹少莫修琴。
平岗驴背驮残醉,谷雨花栏费微吟。
老向酒杯棋局畔,此生甘分不甘心。
这种抑郁沮丧、愤懑牢骚的情绪,在唐寅另一首致友人的诗《赠徐昌国》中表白的更加淋漓尽致–
书籍不如钱一囊,少年何苦擅文章。
十年掩体青衫破,八口啼饥白米荒。
这些描述,应该才是所谓“第一风流才子”的生活与思想的真实写照。
相对诗词作品, 书信和日记更具有史料性和可信性。唐寅在《与文征明书》中曾对好友如此形容自己的家境:“反视室中,瓶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根据“破缺瓶瓯”推测,唐寅自己吹嘘的“仙居豪宅”–“桃花庵”,估计也不过就是苏州城外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而已。
唐寅之所以被世人误解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他本人不切实际的夸张性“晒幸福”“炫风流”。比如在《桃花庵歌》之类的诗作中说自己是“桃花庵里桃花仙”“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还刻印章自封“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些五花八门、胡诌白咧的来自民间通俗文艺作品的传播和影响。比如冯梦龙故意“张冠李戴”的小说《唐解元一笑姻缘》;还有肆意捏造他娶了“八、九个妻妾”的虚假绯闻;尤其是那部曾被大陆媒体评为“最庸俗电影”的1993年香港影片《唐伯虎点秋香》,堪称歪曲事实、恶搞唐寅的“巅峰之作”。
试想,一个连饭碗都残缺不全的家庭,一个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男士,难道能够养活“八、九个老婆”?并享受“活神仙”的待遇吗?!当然,唐寅与封建社会里的大多数文人雅士一样,只要口袋里略有俩闲钱儿,就会去逛逛秦楼楚馆、花街柳巷,与某些才艺出众而且不太势利眼的妓女过从密切……这些毛病唐寅都是有的,但他确实从来没有纳妾娶小老婆。据史料记载,唐寅的原配夫人年纪轻轻就死于疾病,续弦的某女士因看老公仕途无望也很快“拜拜”离他而去,最后陪伴照料他的红颜知己,是一位名叫沈九娘的女士。于是某些好事之徒便仅凭字面“望文生义”,以讹传讹,竟然把“九娘”说成是唐寅的“第九房姨太太”。
至于唐寅为什么一辈子坎坷贫困并且在诗中说自己“甘分”(认命)但又“不甘心”呢?还要从他参加“全国高考”–进京会试(考进士)时,无意之间遭受到了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打击说起。
正是这次意外而致命的事件,彻底改变了唐寅以后的人生道路。
事情的简单经过是,明朝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唐寅在乡试中考了第一名解元之后,地方官对他的才学十分欣赏,便将他的文章呈送给京师会试的主考官程敏政看,程看后也大加赞扬。不料,就在唐寅踌躇满志地赴京赶考时,却稀里糊涂地被牵扯进一桩“受贿泄题”的案子,惨遭逮捕入狱,饱受刑罚折磨。
《明史》记载此事的原文是:“唐寅,字伯虎……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
中国的封建社会真是黑暗透顶、荒唐透顶、荒谬透顶!–唐寅只不过是认识那个富二代徐经而已,即使他真的行贿买考题,唐寅也不仅没掺和,连知情者都算不上,完全是无辜受牵连“吃挂落”的倒霉蛋!况且,朝廷司法部门最终经过审理,已经基本查明了事实真相,唐寅和邵敏政被检举的罪名都属于“查无实据”或“莫须有”之类。
更令人啼笑皆非、无言以对的是处理结果–举报者某某人因举报不实被判刑治罪,被举报者唐寅、程敏政“无罪释放”。但是,程敏政却被削职罢官(不久即含恨逝世),唐寅则被任命去某地方政府做“吏”,而且被判“永不得参加会试”! 即永远取消了仕进做官的资格!
这种结果,对于一个风华正茂、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一腔热血要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读书人、大才子来说,真的比宣判死刑没有多大差别。
唐寅的人生,一下子从天上跌落到地下。他完全惊呆了,晕菜了,继而彻底失望了,颓丧了……然而,唐伯虎就是唐伯虎,他没有被彻底打到,他坚守了“士”的底线,保持了中国知识分子最起码的人格尊严–他不齿为吏,坚决辞去了这个屈辱性(其实亦属不无“实惠”的公务员)的“任命”,回归故乡,以卖画鬻字为生。
政坛不幸艺坛幸。从此,中国官场少了一名冗员,中国诗书画界的历史星河中,却多了一颗璀璨华丽、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然而,现实是严酷的,“脱毛凤凰不如鸡”的唐大才子,在“布满华盖”的京城之内顿时感受领略到了冷漠变幻的世风人情。他在传世名画《秋风纨扇图》上题诗为纪–
秋风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遂炎凉!
对于这个大事件,这场大变故,唐寅日后曾多次、多角度地在诗文中反复提及。当然,身处黑暗专制的社会环境,诗人只能是含沙射影、曲折隐晦地发泄自己的一腔抑郁愤懑之情。
历代的评论界就唐寅本人横向比较“唐诗”和“唐画”,一致认为后者的水平和价值远远高于前者。其实,在明诗的百花园中,“唐诗”内容贴近生活、语言通俗直白、感情浓郁真挚,算得上是一支独具特色的奇葩。
比如其代表诗作《言志》–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总共二十八个字的标准绝句,竟然一口气连用五个“不”字,这种纯口语的写法,即使当代格律诗作者也是绝对不敢使用的,唐伯虎之才情才气可见一斑。
另外,在了解了诗人的奇特遭遇之后,读者对“造孽钱”必然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