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常听老人讲土匪。每在夏天的夜晚,吃了饭没事,屋里的蚊子多,点不起蚊香,丢下饭碗大人小孩都朝外面走,“出去把扇子拿上。”“嗯。”大人老给孩子叮咛。我们那里离河近,河边尽是密麻的芦苇,芦苇里长的蚊子奇大,也猖蹶,咬起人来下死嘴,稍不小心,露着的胳膊上腿上就会被咬出成片胀起的红疙瘩,痒,用指甲掐也不顶事,要抹了切开的蒜片擦。蒜片能治吗?都这样抹。
晚上睡觉家家要撑蚊帐,一家人都钻在蚊帐里。家里穷的,撑不起蚊帐的,我可知道那受罪法,整夜要燃着从山上采来的熏蚊子草,大人几乎是换着睡觉,不能让熏蚊子草断燃,还不停地要挥着扇子给孩子摇着驱蚊。扇子是那种蒲扇,很大,心样的圆,挥的时间长了手臂也受不了。住在河畔的人家,数不出没有蒲扇的,蒲扇几乎成了家家必备的资产。人多的注重的人家,几乎每人一把,大人用大的,小孩用小的。我记得我用的那把是祖父从山里砍柴时采来的,不大不小,大概因为我那时属于不大不小人之列。因此,小时对有在外工作能买得起蚊香的很羡慕,可以分着睡,于是很觉得家里有个在外工作挣钱的人就是好。你想,穷人家,一家大小都钻在蚊帐里睡,不方便呀,尤其家里有女孩子的,稍大了,就不愿意在一起挤,就常有和邻居女孩子在一起挤蚊帐的,反正都觉得那样无所谓,少有邻里不和的,你家的孩子也像我家的孩子。你说那时怎么那么多蚊子?我可是少时真切知道蚊子毒苦的人。
那么我们饭后都朝外面走,出去干什么呢?大人聚堆说话,玩笑,说了话觉得解乏。我们小孩呢?听老人讲故事。就坐在场边通风的平坦处。通风处没有蚊子。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故事卖给我们,大致也因为我们是小孩,不懂的多,好哄。大人围在年长老人跟前听的几乎没有。漫天星斗。河里的蛙鸣。身后几处谁家的麦草垛。蛙鸣不好听,咕–咕咕–咕咕,没有韵律,声从下巴低下出来的,很像是漏壶里出声。麦草垛可以用来靠,瞌睡多的常有靠着睡着了,被大人找回去就挨骂。老人说故事也没有太多新鲜的,“三国”他们也只会几段,“七侠五义”根本不懂,“西游”是全凭吹的。鬼故事倒有不少,但不大说,因为还有比我小的,说多了,他们就吓得不敢回去,谁会一一送他们呢?且说多了,孩子的父母也不愿意,不让孩子来听。于是就那几处老故事,说跑土匪的最多。一个地方出啥,是有规律的,有的地方出当官的,有的地方出戏子,有的地方出要饭的,还有的地方多劁猪骟牛烧炭的,那时还听说有个出嫖客的地方。我们小,不知嫖客为何物,做了嫖客有什么好处,只是觉得不是好东西,也爱听那样的事。说那里的男人出门都嫖,谁家男人不嫖,被人讥为没本事。家里的女人对男人在外的嫖也不厉害地闹骂,睁只眼闭只眼,等男人年纪大了自会回头。女人们都如此大度的地方,恐全国独有。不大度都能离婚做光棍吗?女人们谁不笑话谁,都忍得很好。这是旧时的事,现在大概不会那么厉害了吧。我多年没听说起过那个村带桃色的轶闻了。我们那里出土匪。出啥不出啥,不是人能决定的,要和当地的环境看。出土匪是那里的人彪悍,胆大,日子过不前去,就想办法要活。出土匪也不是村村都出,是集中在几个村子。那几个村子的人缘极差,光棍多。出那个东西,谁还会把闺女嫁过去?即使闺女愿意嫁过去,睡在土匪的炕上能安然做梦生孩子吗?
讲土匪故事最好的当属村里福平的丈人,来金。叫来金,其实是村里最缺钱的人家。福平是从南边的山阳县招到村里做女婿的。福平丈人来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招女婿。招女婿的家儿多,有改姓的有不改姓的,福平没改姓。女婿老实能干,地里的活儿来金基本不用管,当甩手掌柜的,走路手甩得很阔气。这样几年下来,来金身子贵重起来,老怕动弹,看见地里有活也说自己身上这儿那儿有不坦,推着不去地里,就在家里喝茶,给老婆搭下手务弄一点家里院里的事。家里院里有多少事呢?女儿知道父亲的毛病,就不再去叫父亲上地。好在地也不多。久了,来金没事就卖嘴,讲故事。土匪故事讲的最多最好的就是来金。来金的父亲在旧社会做过土匪,难怪他有那么多土匪故事。“家学渊源”啊。也听人说,来金的父亲旧社会做土匪做得不错,不抢本地人,走外的生意,且只抢东西不伤人,属“仁”抢。曾一次抢了东西,走到半途见一要饭的妇人,引着孩子,可怜得让他流眼泪,就把抢的东西给了那个妇人。妇人磕罢头就走。是怕来金父亲欺负她吗?没听说过来金父亲欺负过一个女人。这一点还是有些品格的。来金父亲在解放初被镇压了,坐过四五年法,回来身体渐衰,后来身子将息得不错,活到九十年代,算是村里高寿的。来金说土匪故事时并不以为父亲曾是土匪而讳言,反把从土匪父亲那里知道的加盐添醋的都说给我们听。我们很佩服他的土匪故事。
来金讲的最多最好的一个故事是:他父亲有个朋友,也是土匪,一次去到外地抢劫。那人长得清秀,出门干抢劫的事人看了没人会信。遭抢的是家土豪。进了土豪的家里,装着要水喝。土豪家里富丽堂皇,正堂上还贴着“于右仁”,看来有读书人也有在外背枪的。土豪不在家,家里只剩下小太太,人长得稀样,是来金父亲这个土匪朋友跑了那么多地方没见过的。二人就聊天,从日头当天聊到日头快要西沉了。是来抢劫的,总不能老这样无责任地用嘴聊下去吧。小太太还给她做了饭吃,吃了他就开始翻脸要东西,小太太说她做不得主,要是看不住家门掌柜的回来她就活不成了,愿意把身子给他。–来金说到这儿,就高声地问我们一堆孩子,你们说要不要?我们一起高喊,要。大家哈哈哈。来金也高兴,接着讲。–那个土匪就把小太太背出去准备在外野收拾了。小太太却把他引到自己家田地不远处,那里有本家雇的长工在干活,隔着一片林子。土匪放下小太太,刚准备解裤子,–说到这里,来金也会停下来,问我们,下来你们知道是啥事吗?我们一起喊,知道。我们听了不下几十遍,当然知道结果。不是刚好解裤子吗,小太太一个尖声,–“花豹。”花豹是个长工的名字。花豹听是小太太的声,引着几个长工过来就打,把那个土匪打得浑身青肿。土匪非但没有捞到半点好处,还赚了一身疼痛。最后来金打住话少不得还给我们总结几句,男人长得清瘦白皙,如果还戴了眼镜,是做不成啥事的。做男人胡子要汹。来金就是长不少胡子的,以此推论,来金的父亲恐也胡子汹,是个天生适宜做土匪的料。来金的胡子不少,可一辈子有做成一件事的吗?看来没有。
对于来金讲土匪故事,来金老婆常骂来金,“土匪土匪,你先人是土匪,你就没完没了地卖排,赢人呀!”对于自己父亲当过土匪,来金一点也不觉得低羞于任何人。
我们那里土匪多,还有一个实物可以证明,就是河两边的红崖上有许多方洞,都在半崖,没梯子上不去。一溜接一溜。河有多长,河边的石洞就有多多。曾有人上去过,说里面有的还有石炕,洞壁上有置油灯的窑窝。那到底是不是躲土匪的,大多数人说是。还有一部分人说是土匪住的。这话我觉得有道理。土匪总是怕人的,不敢安然歇家,住在石洞里安全。险要异常,抽了梯子就只有鸟儿能到。到我十岁左右时,我们常看到石洞口有落的鸟儿,鸟儿乱鸣。面阳的石洞里,实在很热闹,鸟儿还在里面打架。在石洞的下面我们会发现很多鸟粪,隔一两个月就会有一个老汉提了笼子拿着小铲去拾。那是队长的姑父,来金的堂弟,拾一次给记八分工。工分到年底一算,分粮。拾回来倒在集体的粪堆里。也没人给称秤斤。算是不错的差事。
来金讲了半辈子土匪故事,到晚年已是九十年代初。他在快死的时候,虽不再很讲土匪故事了,我们这一辈孩子也大了,上学的上学,出外工作的工作,村里的也成家立业,没人听他的土匪故事了。我们的下一辈也不听他讲,有的听一次就不再去,他老是那几样。他的周围逐渐没人了。即使夏天,他坐在院子里摇扇子,身边只是老婆陪着,女儿女婿也在镇上盖了房子住过去了。他一天的任务成了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眯着,嘴动着,嘴里没东西,只是动惯了停不下。他坐的是个藤椅,很老旧了,是女婿给买的,藤椅的扶手上被他手摸得发黑。他有时抹鼻涕就在扶手上,方便。老婆骂了几次,没用。在快死的那年,是个春上,很温暖,他把腿伸得长长地坐着,看树上慢慢长出的变得嫩黄的叶子。叶子年年这样,他却在叶子下老了。一天的晚上两个小伙子蒙了脸,闯进他的屋里,抢东西。他能有什么呢?两个小伙子把刀子架到他的脖子上。那天正好老婆住在女儿的镇上。来金觉得这下完蛋了,自己的棺木已经做好了,只等死了放进去就行,无需其他。两个小伙子见没有啥东西,一商量甩手走了,他的命也暂时存在着。这一惊,他过了不到两个月死了。有人说是吓死的。也许有道理。在半年后的一天,案子破了,其中一个蒙面人竟是他的堂孙–那个拾鸟粪的孙子。那个孙子被判了几年徒刑。这一点来金不知道了。来金活着时只知道那个堂孙不学好,常跟着外村几个小伙子跑,还在派出所待过两天,曾被人打伤过。拾粪的堂弟早死了,来金曾把堂侄叫到自己面前说过,说,咱们家里上辈出过土匪,不能让你的儿子继承这份家业,要给孩子说,要学好,做了土匪怎么办?虽然有这话在先,堂孙还是做了土匪。
村里讲土匪故事的人走了,好像村里从此没有土匪了,那个土匪时代也过去了。多年里,我常回村里去,只听说出了来金堂孙那个土匪一个人,再无二者。来金堂孙也出来娶了妻子,有了娃。是牛牛娃。这很好。来金的土匪故事过去几十年了,我也已经到了快五十岁,但那些土匪故事我忘不了,总想给后代人也讲讲,不讲他们就不知道了。但我讲给谁呢,谁愿意听?(2013年10月23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