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白忠德散文集《我的秦岭邻居》
中国的《易传》曰:“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更早的先贤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为德”。易学给中国文化铸就了生机的世界观,老子给我们注入了道法自然的生存智慧,启示了一种更高的生活道德。几千年过去了,当今日中国在工业化与商品经济的洪流中滚滚向前时,我们的精神出现了疲惫与困惑:我们与自然应如何更好地相处?我们更好的生活之道在哪里?白忠德的秦岭动物生态散文集《我的秦岭邻居》,以生命之真、生机之美、生活之善,给我们喧嚣的精神世界吹来一缕清凉的风。
在白忠德的散文世界中,秦岭是生命的宝库,其中的一禽一兽、一花一人都以最真实的生命状态、最真朴的生活情态展示在我们面前,没有造作,没有雕饰,甚至有些令凡俗羞窘的直露,但却使我们对生命产生敬畏。他写大熊猫的繁殖:
“母猫下得树来,围着公猫转了几个圈,头向坡下翘起后臀,公猫从后方一下子抱住,迫不急待地爬上去。它太性急了,看来还缺乏经验,竟将生殖器插进土里,红通通的鸡巴上沾满泥土树叶。母猫发出吠声抗议,公猫从背上溜下来,灰塌塌地跟在后面。……”
在我们通常的想象中,熊猫是动物世界的君子,作者以赤子之心的纯真,尽可能写出一个真实的熊猫,它有时憨直可爱,有时也狡猾凶猛。作者写道,当熊猫与豺群搏斗时:
“它就爬上树养精蓄锐……,等养足了神,就快速溜下来,引到开阔处,自己仰面躺下,四脚朝天。豺也是些‘拼命三郎’,一看这样子,以为把熊猫吓昏了,就猛扑上来。熊猫是在以逸待劳,只见它一把揪住豺将其按在身下用背揉搓,那豺痛得乱叫乱嚎,鲜血直流,一命归天。……再有一豺扑上来,熊猫又抓住它,连撕带咬,将其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作者对熊猫的描写,立足于“它是动物”这种真实,并借助于作品中一位爱护熊猫的山村妇女说了出来:
“老张……还凑近(熊猫)身旁摸了一下硬得猪鬃似的皮毛,它耸了一下腰。这下可把九香(老张的老婆)吓坏了,心跳到了嗓子眼:‘二杆子,这是野兽哩,小心发威……’”
秦岭山人对这些生灵的态度没有城市人的虚浮想象,人类只有将人与自然浑然不分地直觉为一个生命有机体时,才有这种没有矫饰的真情流露。文中写到羚牛与东河台村民友好相处时:
“羚牛常常天黑了来,站在院场,将硕大的牛头伸到窗前,透过玻璃和他们一起看电视。李启红满脸豪迈,却也流露出抱怨:‘羚牛晚上看电视时,我们没法出门上厕所,只好把尿桶放在屋里。’”
多么自然而真实的生灵之爱!在作者的笔下,动物与人在秦岭山里构成了真实生命与质朴人性和鸣的乐章,这是《我的秦岭邻居》作品中最清新悦人的地方。
作者笔下的秦岭,还是一个生机之美的世界。这个生机的世界,以野性的力量、繁如夜星的生命形态展示着秦岭山水的独特之美。你看:
“突然从旁边山坡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响声。一群野猪嚎叫着从密林深处冲出来,沿着山坡向西狂奔。它们呲牙咧嘴,瞪着眼睛,锋利的獠牙上挂满野草。这群野猪有二十多头,一字排开,朝前冲去。……野猪所经之处,小树歪倒,草类尽折,石头翻滚,有几块落到了我们身边……野猪弄出的响声消失了,山谷又恢复了宁静。”
这是对力量之美的敬畏之笔。同时,作者笔下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繁花似锦的禽鸟世界:清纯甜美的大山雀、快活精灵的小山雀、忙碌欢快的棕头鸦雀、害羞的黄鹂、多情的杜鹃、婉转的柳莺……相思鸟、太阳鸟、红腹角雉、麻雀、朱鹮、金雕、金鸡、秃鹫、血雉、王锦蛇、大黑熊、竹溜、青蛙……它们都在作者的笔下有了传奇而完整的故事。秦岭生物的生机之美是奇险秦岭的产儿,《西河历险记》中突如其来的洪水、夺人性命的暗河、叹为观止的瀑布、阴睛瞬变的气候……这是一个生命创造的大熔炉,只有在秦岭山脉中,无限生机才得以绵延不息。
作者在对生命之美的赞叹中,他的生态视野拓展了开来。他看到了生命创造的快乐,也在笔下深情浸透出对生命戕害的哀伤。这些快乐与哀伤,表现了作者对更高境界的生活之善的期许,作者以诗性的笔调写来,淡远而令人出神。
你听:
“流经山谷的东河如一匹雪亮绸缎,溪流哗哗,清澈见底,吟唱着生命的恬静与欢畅。河里游弋着悠然自在的鱼儿,就是娃娃鱼,叫声如泣如诉。”
生命是脆弱的,在作者的笔下,每只熊猫都在与进化环境的剧变与疾病折磨做着艰难的斗争,它们的死亡令人扼腕。最后一只秦岭虎的死亡,被人类吃掉的王锦蛇,就连最厉害的黑熊也随时可能葬身于猎人设计的陷阱。更别说麻雀、雉鸡、青蛙、竹溜的命运……在它们的故事中,作者将生命之美的绽放与陨灭同时展现,虽为禽兽,却依然令人悲怆。作者深情地对着羚牛生活的山坡说:
“山坡上全是灌木草甸,缀满红黄蓝白各色的野花。云在草地上安详舒适地流过,轻柔爱恋地抚摸着滋润着这些脆弱的生命。”
这些脆弱的生命,不仅仅只是指花草,是作者情怀中的所有秦岭生物呀!这些秦岭的生灵已经不再只是山中自生自灭之物了,因为与人的命运交织,它们已经成为人类生活意义的一部分。谁能说,作者对那些野生动物与花草的哀伤中没有对人类生活的同情?没有对人类生活的善良期许?在作者笔下,尤其是那些秦岭山人,他们生活艰辛,却在与这些生灵的相处中,既感受它们的欢乐,也承受着它们带来的生存压力。他们最终接受了这些生灵,并在其精神中酿成了一种有些淡淡苦涩却又安宁的情怀,一种诗意而又庄严的宗教情怀。作者在野猪与秦岭山人的生存搏斗中写道:
“对于庄稼人来说,再苦悲的命运,再艰辛的生活,都默默地承受了。野猪吃光了今年地头的玉米,第二年还会种上玉米,不会让地荒着手闲着,大不了叹一声‘俺命悲哩,摊上了野猪’,之后该干啥还干啥,这就是庄稼人。”
这不是悲观,是对生灵的爱,这种爱自然质朴而上通天道。这种对生灵的爱,具有深刻的中国情怀!山民们没有因“上帝创世”说而陷入人格自虐,相反,他们对神秘的命运之手–那些破坏其庄稼的野兽们–只是一声叹息,而后将其轻轻放下,“之后该干啥还干啥”,迎接下一年“命运之手”的再次光临。秦岭山人在无奈中有其坚韧,受《周易》与老子思想影响的中国人相信:世界生生不息,生活世界是人与“他者”共在共享的世界;同时这个生生不息的世界有无相生,转化不已。生活不会停止,人与野兽的共生进退就是天地之道,它决定了人的命运,因此我们不必绝望自灭,也不必骄狂独尊。秦岭山人在对生活的道德判断中将野生动物的生命意义包含其中,这种生活态度已经越出了人类中心视角而更为从容、宽容,这不正是老子所说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吗?作者对人类生活的道德评价,正是因为这些秦岭野生生灵的意义渗透,他的批评更为优雅,他的哀伤更为感人,他对人类生活之善的期许更有启发意义。作者对人类生活之善的更高理解,是《我的秦岭邻居》中最令人动容,极具震撼力的地方。
白忠德的散文写作于21世界初的中国腹地–西安,但它的足迹却扎在秦岭的林莽之中,他的精神触角是伸向整个中国与世界的。
禽鸟山水是中国古典散文的传统题材,古典散文在禽鸟山水的悲乐中寄托着士大夫们的个人遭际与人生感悟。低下者歌功颂德,中品者一展才情,上品者幽微寥阔,一并感发。《我的秦岭邻居》中,禽鸟山水、物态人情、悲喜感悟,细至一蛙一花,大至天道浩渺,都给我们留下了回味感发的种子。
作者以道法自然的生命态度来看待秦岭中的禽兽花鸟,这是一种“与麋鹿友之”的境界,也是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上德之德,这也是庄子的“齐物”境界。我们的文学先辈苏轼在《黠鼠赋》中对自己非齐物的心灵自省道:“不一于汝,而二于物,故一鼠之啮而为之变也。”苏轼的自省中寓意对个人遭际的超脱追求,他的出路是宋代士大夫的内敛自省。但忠德与苏轼的时代不同了,忠德散文中的禽兽花鸟也与中国古典散文中的禽鸟不同了,这些禽鸟不再为作者个人抒冤解困,作者是在当代生态观念下对秦岭生灵给以记录。他就像一位纪录片的摄像师,将生命的强大、脆弱、丰富用文字呈现给我们,包括对秦岭山人的纪录也是质朴得近于白描。在这些直录白描的记述中,我们收获了智慧与情感的满足。美国超验主义思想先驱梭罗(1817-1862)说:
“智慧并不是在检查,而是在注视。”“我们不是根据推理和演绎,或是将数学应用到哲学上来获得知识,而是通过直接交流和感应。”
梭罗是19世纪中叶美国资本主义工商业狂潮的文化反省者,也是英美逻辑分析思想传统的批判者。他关于“智慧”的思想与东方思想文化传统暗通,“交流”、“感应”不是与我们的古典文学、文化传统相会通吗?回顾工商业潮流影响下的当代中国散文创作,我们不正缺乏的是这样一种反省与“注视”吗?这种身心虚一凝静的注视,是对自然、生命、人生世界的精神投入。这种注视是心灵与心灵、心灵与自然宇宙无言的交流与感应,在这种交流与感应中,人类收获了真善美的知识充实与心灵安宁。当然,梭罗仍然在英美近代科学理性的思潮中,他以《瓦尔登湖》为代表的散文仍然具有精确而客观的科学理性精神。白忠德的秦岭生态散文视野与现代科学理性相合,其求真客观的态度体现了现代中国散文的理性追求;它的审美境界又深深地扎根于古老中国的文化传统之中,并具有一种简朴安宁的宗教意味。其散文具备了亦中亦西、亦古亦今的品格,可谓是全球生态文化潮流的中国支脉。
白忠德的散文意蕴充实,他的散文语言与篇章也相得益彰,语言真朴而优美。在作品中,他大胆地运用秦岭山人的口语,如人来疯、灰塌塌、二杆子、不怯火等词汇,粗朴大方,但句子的写作却精致优美,如:“薄雾款款,青山隐于其间,清幽润泽。院门外是一片平展展、绿油油的草地,缀满星星点点的野花,含着轻露,鲜润欲滴……”其它的作品,如《“霸王”野猪》布局雄壮而曲折多变,《最后的熊猫村庄》有着似臞实腴的叙述之美……
宅身都市之中,心生山水之想。读完白忠德的《我的秦岭邻居》,我想起唐代诗人雍陶的《山行》诗:“野花幽鸟几千般,头白山僧遍识难。世上游人无复见,一生唯向画图看。”我辈不如出生于熊猫家园的白忠德那么幸运地与山水禽鸟相友,但读他书却胜似“看画图”了,其作品透过语言所展示出来的自然之美、人与自然相谐的精神之美,已经令人回味无穷。
深深地感谢他!也深深地感谢秦岭的万物生灵!(文/张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