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金十三岁就开始跑山阳的漫川关做生意。
马三金是个苦命人,父亲抽大烟,把家里抽败了,败得只剩下母亲和他和每天还能摇曳着的炊烟。等马三金八岁时,父亲死了,抽死的。八岁的孩子怎么能顶家里的事情呢,母亲就让他再等几年出去挣钱。到十三岁上了,他的个子也像个小树了,母亲允许他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出去跑生意,跑漫川关。
跑漫川关顾生活在这里已经几代人了。山里人的生意终究离不开山。跑漫川关做的生意就是从那里担回来龙须草、竹篾制品、筐子、笼子、背篓、锨把、锄把等,回来在集上卖。可漫川关离这里要一百二十多里,山路崎岖,要靠脚走一整天才能到。马三金算是村里跑漫川关队伍里最小的。隔一月两月,村里就有常跑领头的男人在村里一转,就算约好了,明天启程。队伍一次要去十多人,浩浩荡荡的。明日要去,家家的妻子或母亲就要预备干粮、花用和鞋子。干粮是烙馍,够在路上吃两三天,身上再带几个零钱,去了吃用。还要带足做生意的本钱,买人家的东西回来卖。出远门的鞋子顶重要,妻子或母亲前一晚要把鞋子试了又试,鞋邦、鞋底、鞋带、鞋跟儿,都不能出问题。旧鞋怕走不到,新鞋又怕夹脚。夹脚最受罪,路上都匆匆忙忙地走,跟不上不行的,谁也帮不了谁。已经晚上一点了,马三金的母亲还没有睡,她烙好了馍,又在自己脚上试鞋子,她穿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应该行了。”煤油灯的灯焰被窗外偷进来的风掀了一把,灯焰斜跳了一会儿。她是小脚,怎么能和儿子的脚比呢。她还是把儿子叫起来试。儿子睡得很实,她实在不愿耽搁儿子的瞌睡,可不试鞋又不行呀。儿子被摇醒了。“你试试,看夹脚不。”这是上个月母亲给马三金才做的,新鞋不夹脚的少,撑开了才舒服。马三金眯着眼试了,说合适。就又睡了。到凌晨五点点多,村里就有狗叫了,马三金的母亲明白到儿子动身的时候了,就把被窝里的马三金拉出来,说,赶紧吃早饭。早饭是馍和包谷糁饭、酸菜。出门的饭要硬,母亲把饭真的做得很稠,马三金一操一疙瘩。等村里动静更大时,队伍已经集结好了,马三金背了干粮、带了花用和本钱,肩上扛了扁担就朝村里的响动跑过去。还是一团黑,月光清冷着照出一丝模糊的亮,那亮用气一吹几乎要没了。儿子走了,母亲抹泪,回去吹灭了灯,可睡不着啊。村里那个队伍的母亲和妻子基本和马三金的母亲一样,一直用耳朵把那群响动送出村,听不见了,狗也不叫了。天开始慢慢明。这是马三金的第一次出门跑漫川关。这一次的新鞋真使马三金没少受罪。
这样的队伍在山里路上,是极热闹的。清露,雾霭,和渐渐白起来的山峦,满山的青翠。东方就在他们身后,霞光带着羞涩才出头。一溜人的脚步几乎是踏着一样的节奏,唰,唰,唰。马三金只有努力跟着走,上山,下山,涉涧,还怕踏石过水时新鞋湿了。山里慢慢清晰的风景,走惯这山路的大男人还有心思卖眼看,还说笑话。一点也看不出这是辛劳苦涩的事情。马三金已经走得脚上起泡了,跛着拼命跟上队伍。每个人的肩上都是一把扁担,前面低后面高,斜指着天。扁担的前后挂着干粮或者衣服,特别到中午太阳大热时,扁担上的衣物就多起来。肚子几乎是同时饥的,就同时在坐下来歇缓时,齐吃,都是烙馍,吃了把水壶揭开喝,水像倒到旱地里。
“起。”又一起起身走。
这样的队伍在一起什么也不怕。一个两个人走这样的山路,天不明或中午山惶时遇到狼和豹子是常事,有伤了人的,有时狼会跟很长一段路,下不了手就看着人走了。也有用扁担把狼豹打得唏里哗啦的。马三金第一次走这样的路,还没有碰到狼豹之类的经历,一听说会碰上狼豹,他心里怯怕。队伍要翻山越岭,也会经过几个极小的村子,村里有狗追着咬,人多,根本不怕,肩上还有扁担,狗跟着跑一段也就不跟了。这样的情景马三金实在觉得有趣,把脚上的疼也减了不少。
漫川关是山阳和湖北交界的地方。水旱码头。从武汉、襄樊、十堰上来的货物,在这里卸了船,再从这里被装上骡马车运到商州或省里。有这样的人流物流,漫川关成一时重镇。俨然一个小城市。这里的人多是楚商秦商,有常年驻守这里做生意,也有待几天完事就回去的。凭口里方言就能判出孰秦孰楚。漫川关街道上有许多骡马店,有货来的,就去雇车。价钱是有规矩的,都一样,勿须讨论。城市里有啥,这里就有啥。两面山夹出的镇子,占尽了繁华热闹。街道有几条,酒店,客栈,售货,卖唱,缝补,赌博,一应俱全。门面前都有旗帜,字是楷隶,有风时一起飘动,很有几分风情和气魄。特别是几个僻陋的短巷子,里面的风情浓烈,脂粉们招摇着叫客。手续清楚,概不赊欠。也有时间久了,在此植下相好的,来了就去找,带着好东西。一夜缠绵幸福,次日或次次日就走。来这里的人,多数有钱,有生意,他们花得起也不在乎那些碎钱。
漫川关上的这些道道,马三金自然还不知道。那些老腿们自然也不好第一次就给一个孩子说。
马三金第一次从漫川关担回来了只有老腿们三分之一的东西,算是成功的一回实习。新鞋使他的脚跛了十多天。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马三金的母亲也渐渐放心了。一年里,马三金至少要跟着老腿们跑漫川关七八次。几年过去了,马三金也十六、十七、十八的长,个子也和大人一样了。对于漫川关那里的事情也知道了不少。下了苦,挣了钱,养了家,他并不觉得苦命,且愈来愈喜欢跑漫川关。
马三金家的中堂上立着“马氏历代祖宗考妣神位”,每次马三金出门,母亲都要在神位前跪拜三次,烧香祈祷儿子的出行顺利。
母亲问三金,你给祖宗递过香了?
马三金说,递过了。
母亲又说,你再磕三个头吧,我昨晚梦不好。
马三金就又磕了三个头。
这一次出门不知是第几次了。马三金照例和平时出门一样准备。
他们三个人伴行。鸡没叫就起身,黑洞洞的,晨曦还湮没在远处。正值秋季,早起能感觉到肃肃的凛冽。出村,上山,入沟,再上山,站在山的高处,马三金他们才感觉到秋风像在空里舞刀子,怀不紧,风就会钻进衣服里,冷得哆嗦。走了几个时辰才天明,能看清山上开始发黄的草和树叶,然在山路的两边最易碰着腿脚的是黄或白的菊花。走几十米,就有菊花,大方绽放,一点也无冷索的姿态,有的花梢上滴着水露,妩媚动人。马三金已经是大人了,如果在前几年的时候,他会在这些花草里展示出几分淘气,他现在不会那样了,他要赶路,不会停下步子,只是怜爱地看看,甚至都不会弯腰下去用鼻子碰碰那清香。
这些花是谁种的吗?马三金来不及去想这样的问题。他要赶路。
三个人还是走散了。马三金拉在后面。在清晨的湿润潮爽里,一双绿眼睛挡住了马三金的路。这可是马三金第一次遇到狼。他未免心慌起来,脚下也来了颤。可肩上的扁担给了他胆。他的策略是不予理睬。过了一会儿,又一只狼来了。对付两只狼,一个小伙子要认真努力才不至于失败。这个战场就在眼下,来得那么毫无防备。马三金抖抖身子,刚才的颤随着这个抖,像筛子一样筛净了。那条扁担从肩上下来,义无反顾地朝两双绿眼抡去。
就在马三金和狼拼搏的时候,在漫川关有个清静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姑娘已经看了几回天上了。她在看太阳估摸时辰。看来她早没有心思去干母亲交代给她的活儿了。这是一个长得若兰草一般清秀脱俗的姑娘。此时院子里一架丰产的葫芦藤,被风摇动,久久不息。藤上面竟挂了五只青黄如孩子的葫芦,太多了,把撑着藤的树棍压得也有点弓腰了。
妈,几点了?
快了快了,急死你。
不会有事吧?
能有啥事。
院子里那棵柿树上已经多半的叶子红了,把院子衬得没有一点秋意。院角的萝卜已经长得很粗了,露着绿头。几年了,这院子里的姑娘都舍得给一个人吃柿子吃萝卜,还有很多好吃的。
只要黄昏再多走一步,就跌沉了。这时一条扁担和一个身上的衣服几乎成破絮的小伙子走进这个院子。
三金,你怎么啦?姑娘的眼泪哗地下来,用手去摸马三金伤了的脸。三金说了和狼相遇的经过。
狼?屋里姑娘的母亲也奔出来一惊。
姑娘问,疼不?
不疼。
还不疼?狼吃了你,看你咋办?
屋里的母亲赶紧朝空里呸呸呸,“你说啥话,啊!
我故意说的。
死丫头。
这一晚,马三金吃了一肚子肉,是姑娘的叔父从山上打得的狐狸。
那两个走散了的村里人,约好第三天上一起回去,可在漫川街道那个卖香油的铺子前等来等去等不到马三金。在他们实在等不及要走时,马三金出现了。
你咋啦?一个问。
你是让大奶子缠住了?另一个也有气。
马三金只是嘴头上不说。
时间很快,说着说着,马三金就到二十三岁了。这一年,马三金从漫川关娶回来了穿红袄子的女子,人都说那女子好看,村里人都去看,果然好看,似个喇叭花。那女子成了马三金家里的媳妇,冬夏四季还爱穿红媳妇。马三金的母亲一次就说,做媳妇了,老是红衣服不好看了。做了媳妇的却说,妈呀,你问问三金,看我穿红好看不?三金——,你说我穿红衣服好看不?三金赶紧说,妈,我就爱屋里有一团红来来去去的,显得吉祥。
那就好。母亲说。
两个小夫妻一起夹眼偷笑。
马三金娶了媳妇,还和村里的男人们常跑漫川关,只是马三金去了在丈人家有吃有喝,还可以住上几天再回来,既是走亲戚又是做生意,村里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马三金跑漫川关的便利。(2015年6月7日 盱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