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表妹

表妹叫蝴蝶。名字叫蝴蝶,跑起来真是一只蝴蝶在飞。“曲折”论起来,我的这个表妹是父亲表姐的女儿。按说她母亲和我父亲是表亲,到了我这辈怎么叫,我们这里还没有定制,不好说,有的干脆就不叫什么,白答话。一次蝴蝶就问我的母亲,“我叫哥哥啥?”蝴蝶眼睛闪着像两个鸟儿,向母亲要答案。母亲稍一闪念,说:“叫表哥。”我就是她的表哥了。她有了表哥显得很高兴,来拉我的手,我却一缩,母亲看到了,说,还知道羞了?我毕竟三年级了,应该知道很多事了。 她本来是城里人,据说她父亲是一个干部,还有“品衔”,然家里有点变故,放在农村我的家里,让和我一起读书,说是有个伴儿。我母亲很愿意,我父亲那个长得很宽大、嘴和铙差不多的表姐给我们家里送来了两袋子白面,说是城里的面白,母亲不要但不行,就接着了,心里很过意不去。我比蝴蝶大一岁,在三年级,同班。

家里有个年纪仿佛的伴儿,按说很好,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喊叫着去玩,还可以一起串通了给大人撒谎。然她是女孩子,和我终有些不一样。初,我和她上学一起走时,还离开五六米,她要撵上我,我不让,她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她就那样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她还曾给我母亲说了,我母亲问我,我没有说话。母亲问,路上妹妹让石头绊栽了你都不管?我只哼一声,说,管。时间过了一个多月了,她和我可以厮跟着走了,同学们知道我们是表兄妹了。从此,我们一起上学散学,一起跑,喊叫,路上还撵真正的蝴蝶,有抓住的时候,也有抓不住的时候。有时我还抓住几个,给她手心里放,让她给我攥紧了。她是我的“保管”。同学一起放学上学,谁抓住了,一圈同学都欢呼,庆贺,还要围成一堆看。有种叫“玲子”的蝴蝶我们这里很多。那种羽翅是黑黄相间的名叫寡妇的蝴蝶我不喜欢。怎么叫寡妇呢?名字我就不喜欢。“玲子”的羽翅很大,是黑白相间的那种羽翅,飞得不快,忽悠忽悠的,多数孩子都能抓到。抓到了都舍不得弄死,玩够了就会放了,看着它又飞到远处。说不定一会儿又被哪个孩子抓到了。

“你叫蝴蝶,手里攥的就是你。”

“是你。”

“攥紧了你疼不?”

“你才疼。”

有时路上也采几束花,跟着跑,花在彼此手里很不在意,跑着跑着,花到家里有时就没有了头,只剩下叶子,有时还把剩下的几个可怜的花叶撂到猪槽里,给猪吃。猪吃花吗?有的花,猪真吃,还吃得香。猪吃时一定能嗅到花香吧?

我们的学校离一个寺庙很近,如果有逃学的机会,多数同学是到寺庙里玩了。在陕南的这个地方,寺庙不少,但都不大,小巧得如一粒落珠,或者就是晚间不经意遗忘的星辰。我们随便抬起头看,那些寺庙上面总流放着一片或几片云彩,不急,像个闲汉。那些云彩不会酿出雨的。我们学校旁的寺庙虽小,却比学校好看多了,肃穆,从来没有钟声。是怕影响学校呢还是从来就不曾有个撞钟的习惯,反而是学校那颗不像样的豁嘴铁钟的声音飘过寺庙去,给寺庙添了几多宁静。

我是好学生,不逃学的,表妹蝴蝶当然也不逃学。然表妹蝴蝶没有去过寺庙,让我带她去。放学了,我带她去。像这样很像样却小的寺庙她没见过。学校占的那片地方有点窄,寺庙立的那片地方阔,面东,还高峻一些,从低处一直修上去直直的台阶,台阶到底有多少呢?反正很多,我们数不清,需要一直上。规整的台阶使寺庙显得悬设在半空里。我知道,寺庙的后面是个大沟,沟里是很大很多的树,蓊郁一片,没人敢去,据说那里有大兽,砍柴的人腰里别了大刀才敢去。我和表妹蝴蝶去时,正是春月的一天,从台阶上,很累,一会儿就出汗了。慢慢上着,慢慢觉出高处所看的东西不一样。台阶两边是草是花。石台阶的缝隙里也有细草,草里有蹦腿的虫子,抓不住。一直上去,寺庙门半掩着。我趴在门口朝里看,里面没有人,几棵大树而已。

“你看。”

“有啥?”

“没有啥。”

她真的听话着和我一样从门口朝里看,几棵树,一溜房,房门闭着。

“没有和尚?”

“我见过。今天没见。”

“哦。他们……”

有的寺庙没有门,这里的却有很像样的门,还有铜锁,一定晚上要锁的。庙里没有丢过什么。这里没有贼,上锁是习惯,每天都锁。我们不敢进去,趴在门口看久了,果真从屋后出来一颗光头,光头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我们隐了头,再看时,光头的头真光,头上顶着一片光,那光实在奇妙,像贴上的银,就在光头上不动。我们再看时,光头已经进屋了。表妹很高兴,觉得第一次终于见了光头和尚,没白来。表妹觉得这个光头和尚很可爱,她给我说,他的鼻子大,眼睛也大。寺庙的屋子和村里的不一样,村里的是土墙和椽和板子盖的,而寺庙的房多是砖盖,屋顶的砖和房梁上的木头上都雕着鸟兽,有的还是梅菊,屋檐都翘得很高很大,若沉降的鹰。

后来我和表妹蝴蝶又来过一次。那是初夏。学校老师有事提前走了,让班长招呼我们做作业。班长虽是长得很宽阔的人物,可怎么能管住几十号人马,虽然班长很尽力且威严了鼻眼站在门口阻挡想提前出校的学生,但还是没有挡住。表妹蝴蝶眼睛一挤,“走。”我们两个就背了书包跑出来了。太阳正好在学校的房顶上,大门口没有老师,那条很热爱学校生活的黄狗又在那儿,它不是看门的,看来很想当个好学生的。表妹蝴蝶指着狗问,狗?我说不怕,不咬人。我们出去了,很顺利,觉得没有一颗眼睛看到我们。我们的两双脚简直像落在冰面上,就是快。去哪儿?蝴蝶用嘴一指,我知道了,寺庙。于是书包简直是在我们肩上横飞着到那儿的。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去到寺庙怎么会那样开心如鸟呢?

这时的台阶缝隙里的草已经很英绿了,陡处可以手拉着草上。她也很高兴,上一段还故意喘气,我也故意把喘气的声放大,让两边的树和坡都听见,还故意把鼻涕带出来。庙门关着的,看不进去。庙门口却蹲着一只兔子,看我们,我们近了它就逃去,从门口绕去的细路上去了,并不惶恐。表妹蝴蝶却吔的一下,兔子没惊反倒吓了自己。我们总想朝里看看,就绕过北边。北边的院墙不高,土墙,年久了几处就有塌的,虽然有塌处,但我们的个子还不能从塌处看进去。我搬来一块沙头,石头却怎么也立不稳,站不上去。院墙的塌处长着蒿草。

“你站在我的肩上看。”我给表妹蝴蝶说。男孩子有时就是男人。

“能行?我把你压垮了怎么办?”

“我是豆腐?”

蝴蝶真就上到我的肩上伸长脖子看进去了。她只一看就下来,怕我受不了。她说里面有萝卜地,很大一片。我问有光头吗?她说没有。她让我踏着她的肩膀上去看,我怎么能那样踏呢,我会真把她压垮的。我问还看到啥了,她说再没有了。她还说院子很大,空着,干净。我们就坐在院墙旁坐歇,指看寺庙后的景致。这时身后一声把我们吓了一跳,那塌处一颗光头说话。

“蝴蝶,又和你表哥逃学了?”

这个和尚我知道,常从我们门前经过,他去上集买东西等,我都看得见。他名字叫连海,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眼睛大,很会笑。脸圆的像个土色盘子,左脸上一颗痣,痣极像个树叶长在那儿。他不是我们本地人,是很远的地方来的,听说家里苦才来当和尚的。我上一年级时就知道连海。可他怎么知道我表妹叫蝴蝶的?他嘿嘿笑。笑过又不见了,一忽而又冒出头来,手里提着一棵带青英子的萝卜朝我们扔出来,“接着。”我没接住,萝卜从我们面前滚下去一段,我拾起向他一笑。

“蝴蝶,念书和念经一样,都要吃苦。”他不见了。

我扭了英子,又把萝卜上沾的泥在身边的草里蹭掉,又用衣服把萝卜再擦一遍,蝴蝶说,不要用衣服,回去想挨骂吗?但已经擦过了。我用指甲把萝卜皮剥开,萝卜皮是很好剥的,一圈一圈自会成条儿。萝卜绿头是甜的,这我知道,我就把绿头掰给蝴蝶吃,蝴蝶说还是辣,她辣得伸舌头。这时塌处又冒出来光头,他问,辣吗?蝴蝶说,辣。光头就又扔出来一个萝卜。剥了一尝,还是辣。

“连海怎么知道你叫蝴蝶的?”

“是呀,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蝴蝶的眼睛里真照着一棵树。

这一次我们受到母亲的责罚,说我在逃学,还说会把表妹引坏的。记得那次的萝卜真的很辣,却吃得很香,几天后舌头也被辣得卷着不伸展,吃饭出不了味儿。

这样的时光过了近两年,到了五年级时,表妹蝴蝶回城里了,我一个从这里上到初中的。听说表妹蝴蝶得了一个弟弟一岁多了,也知道了表妹蝴蝶在我们这里住是为了父母躲计划生育政策,怕查。

几十年过去了,我也出去工作了,回来偶尔还去寺庙看看,只是寺庙比过去有点破衰,其他还是那样,那块萝卜地还在,每年还有人种。连海和尚也已经中年了,还在,还会弓着腰担水做饭。晨中担水,昏中也担水,水桶里老沉着一颗日或一颗月。老把那口瓮担不满似的。他偶尔还会来我家坐坐,问起我的表妹蝴蝶,我母亲会给他说,我的表妹蝴蝶在城里,有了两个孩子,很福了(极胖),足有一百六十多斤重。我一次回去,连海和尚和我一起说话,他已经是满脸皱纹,大眼睛还不是很浑浊。我曾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表妹的名字叫蝴蝶的?他竟支吾,说不知道怎么就知道她的名字叫蝴蝶了。呵呵。正说着,从门槛下竟跑出来一只老鼠,钻墙后去了。闲眼望去,寺庙顶上真有两片云彩,闲适异常。我问连海,会有雨吗?他说,没有。我又问,现在的萝卜还辣吗?他说,那种辣萝卜不种了,现在的品种满口甜。

蝴蝶表妹会记起连海和尚吗?会吧,因为还有那辣得满口烧的萝卜。(写于2014年7月7日)

[吕学敏,男,陕西商州人,大学文化,供职于铜川新区检察院。系陕西作协理事、铜川市作协副主席、铜川新区作协主席、铜川市政协委员。作品有长篇小说《白狐》、《早晨》、《子宫》、《腿林》等五部,文集有《清夜闲步》、《青堂瓦舍》、《槐花香》等,曾主编《铜川散文新选》和作品集《风声》。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约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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