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
祂是笼子的造物主,却从不以造物主自居。
造物主也有无助的时刻,尤其是那个鸟笼的身影在祂的天空像闪电般转瞬即逝的那刻。祂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挽留,大脑的底片却只显影出无比模糊含混的身影。
祂不得不凭借积累了近半个世纪的技艺,一次次地潜入灵感的深处,探寻和印证那个梦寐以求的身影。
祂与鸟笼相依为命。鸟笼是祂的衣食父母,也是祂展示技艺、过上富足日子的天平。制作鸟笼繁复、精密的过程,丰富了祂平淡的人生,装点了祂单调的精神世界。祂是鸟笼无可争议的造物主,从竹笋种植、司竹、砍伐、浸泡、分篾、抛光、编制、组装……祂是一个尽职尽责、勤劳无比的能工巧匠,一丝不苟,步步为营,每周都有数以百计的笼子经祂魔术般的手指组装后变成货真价实、待价而沽的抢手之物。
祂一生做的鸟笼不计其数。这些鸟笼售出后,囚禁过无数鸟儿。许多鸟儿在笼中被困死老死惨死,它们与鸟笼及鸟笼制作者有不共戴天之深仇大恨。
祂是伟大的创造者,而非谦卑的诉说者或是倾听者。祂只为创造而生,鸟儿再大的仇恨祂也浑然不觉。
祂创造的每一个鸟笼都完美无缺,坚固耐用,也从无滞销积压之虞。几十年的劳作,使祂对千篇一律、千笼一面的流水线制造兴致索然。祂梦想有朝一日能够亲手制作一只惊世骇俗、震慑灵魂的鸟笼!
有千般波折万般曲折的艰难求索,就有山重水复柳岸花明的绝世邂逅。梦想鸟笼的身影凌空出世,横扫了祂根深蒂固的自负自大自傲。此时,祂才恍然——自己曾经制作的所有鸟笼都是必经的铺垫,穷其一生的技艺、智慧和才情也只是必要的准备,这下该是制作那个魂牵梦绕的鸟笼的时候了!
大梦成真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朝圣般艰苦卓越的默默付出!对于创造者来说,再没有比孕育大梦、兑现大梦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惬意体验了!
或许,祂心中一直有一个完美无缺的鸟笼,只不过祂没有意识到或者一直不愿真实地面对。现在祂幡然觉醒,要将它变为现实,让过去的笼子在新笼子面前轻如鸿毛贱如粪土。
梦想的笼子在祂心里上下翻腾,令祂彻夜难眠。为了让梦想的笼子尽快破土发芽茁壮成长,祂说干就干。祂放弃竹篾材质,选取上等竹节间薄如蝉翼的虚白,然后在春日的阳光下曝晒,用聚光镜收集夏日阳光引燃,化成白灰后,再拌以秋分时节竹梢第一粒甘露,采清晨鸡啼三声后鸟笼制造者食指第一滴鲜血,放入窖中阴藏七七四十九天。最后才用刀雕刻成条,文火煅烧,打磨抛光,再刷漆描金,组装成笼。
这种创新的工艺工法,较早先的笼子制作,耗时耗力耗工耗财何止千倍万倍。过去一月,祂可以制造一千多个笼子。可是现在整整三年,祂也只造出了一个。
三年来,祂坐吃山空,倾其所有,早年的积蓄已经花得一文不剩,而且债台高筑。因过于专注工作而很少进食的祂瘦骨嶙峋,高烧般的激情也持续炙烤煎熬着祂的内心,令祂心力交瘁。笼子造成后,祂青春不再,变得脸如菜色,双眼浑浊,弯腰驼背,双手发抖,久咳不息,苍老得像一棵芦苇,一阵风就可以将祂袭倒。
此时,那些被祂制造的万千个笼子囚禁而悲伤死去的鸟儿,蝗虫般铺天盖地而来,裹着阵阵阴风绕着祂飞行,并时不时啄祂一口。
祂长久地轻抚着怀抱中的梦想之笼,如同抚摸着母亲腹中的自己,显得无比欣慰与满足。为了不让自己毕生心血制造的鸟笼沦落于不懂得珍惜的白痴之手,祂给梦想鸟笼标注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价格。
观者如堵,虽说赞叹之声如潮,却无人觉得物有所值,也无人愿意倾家荡产买走祂的梦想之笼。没有知音出现,倘若遇到知音,祂宁愿分文不取拱手相让。
真正的梦想常常曲高和寡,令人退避三舍;而伪梦想却大行其道,鸠占鹊巢。
祂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拼出最后一分力气爬上高岗,将梦想之笼挂在了传说凤凰栖过的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