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集(2):秋叶之静美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一种生活

好不容易才抽身回趟老家看望体弱多病的母亲。

饭后,她将我唤至里屋,从衣柜里取出个包袱来。母亲中风后落下了手脚不便的后遗症,包袱上只是绾了个活结,她打开都得好半天,–里面整整齐齐叠了好些崭新的衣物。

母亲拿起个黑缎子的小瓜瓢帽,旁边还装饰着本色的莲花。“这是妈走时戴的帽子,”母亲开了口,指着莲花说,“这个花将来戴的位置大概和耳朵差不离,–你干啥总是毛手毛脚,不要叫妈走得邋遢。”

母亲一脸沉静,如想象中赴一次盛宴般。即使谈到死,母亲也忘不了展示她爱美、利索的本性。我鼻子一酸,不让她再说下去。

“妈走时洗身子穿衣服就都靠你了,给你说清讲明,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她又拿起一个绣着花的粉色手帕,“这个要顶在帽子上,去的路上,要过鬼门关,恶鬼要抓头发,手帕给了他,头发就不乱了,–想想披头散发的样子,自家都难过。”

母亲又说,过了鬼门关就是奈何桥,人都说喝了“孟婆汤”啥都忘了,–那我到那边还能不能找到你二哥、外婆、外公还有其他人?

走和不走都好,母亲说。不走,和你们在一起,太阳红红的,房子宽宽的;走了,就能和那边的人在一起,多少年都没见了,还真的想见。

母亲摩挲着为自己选的“老衣”,眯缝着眼睛,一脸沉静,–莫非实实在在地走过后,死,也是件轻松的事?我试探着和母亲交流起“死”的话题,母亲淡然一笑,说,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手一拍,就走了。

“凌娃呀,”母亲还是不放心,“你要听清记准,不要慌慌张张,丢三落四,叫人笑话妈,–清清爽爽了一辈子,走得窝窝囊囊!”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外婆走时的情形–

母亲给外婆擦洗完身子,慢慢地修剪每一个手指甲、脚指甲,生怕一不小心弄疼外婆似的,还仔细打磨了好几遍。还记得母亲给陪在一边的我说,你外婆最讲究了,马虎不得,弄不好,她会不舒服的。

母亲说罢想捋起头发,头发却被泪水沾在了脸颊上……

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给外婆带了好些零碎东西:一副花花牌,母亲说外婆就爱摸“花花”,不能让她在那边不舒心;还有好几个漂亮的发套和一双二百多块的真皮鞋,母亲又说外婆其实很爱美的,只是顾不上自家罢了,活了一辈子还没穿过一双象样的皮鞋;大大小小一些鞋样,说是外婆做过的活计,让外婆到那边也能骄傲骄傲……看得出,母亲是尽力让外婆走得心安!

“妈,”快四十岁的人了,我突然第一次自己想下保证,“放心,我一定会把你送得好好的!”我也是第一次拉过母亲的手,–不只是枯瘦,连青筋也是那么若隐若现,似乎都没蹦起的力气。

母亲总是替我们兄妹操心,我们还贪婪地觉得母亲的“爱”播撒的不够均匀似乎有厚此薄彼的嫌疑,于是我们闹矛盾,伤害最深的总是母亲。她常常说起孩提时我们兄妹相互关爱的桩桩事儿,说“手背手心都是肉”“一条儿女一条心”,说得她自己眼泪汪汪,说得我们脸红。

我扶母亲从屋里出来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

“妈要走了,长兄比父长嫂比母,你不要总耍小娃脾气……”说话间母亲就象要走的样子,对我不放心地叮咛起来。

兴许是说得太多,累了,倦了,母亲坐在藤椅上,垂着的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一片叶子飘落在她的肩头,是没感觉到,还是无力拂去?夕阳将余辉大把大把地撒向母亲,变幻着的光影也惊扰不了她……

母亲曾慨叹道,人呀,要像树一样多好,–花开花落,熬过严冬又是一春。

我笑了,说,每年的叶子可都是不一样的哟。

母亲淡淡地说,人要像树一样多好,–几十年、几百年呆在一个地方也不觉得厌烦。

那,人活着不就太单调太乏味了?年轻的我反驳道。

一年后,二哥因车祸猝然而去。每每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母亲和我未语泪成行!母亲就开始唠叨,人要象树多好,齐刷刷紧挨地面砍断,还能冒出新芽,还有长成大树的一天!人咋就……咋就彻彻底底地走了呢?

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吧,母亲瞅着院子里那棵梧桐又开了口,人不象树也好呀。我疑惑地看着她,母亲解释道,过几年我就能见到你二哥、你大舅,还有你外婆外爷了,要真象树一样再活上几十年,多难受。

母亲捡起一片落叶,突然问我,叶子走得是不是无牵无挂?

一片叶子一个世界,兴许和人一样吧。

记忆里,母亲总是一刻不闲地忙碌着,忙得累得都不愿多吐一个字。恐怕真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吧,比起过去,母亲是话多了。可人又怎能象树呢?–树的话可以说给一群叶儿听,母亲呢,大多是自言自语……

“我今天到花圈店帮了一会忙,”母亲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回来了,一脸小孩子般的欢喜,“给人家糊就要糊好看,最后一场了。”母亲说时竟是一脸向往。

平和、宁静地走向衰老,甚至走向死亡,也算是女人极致的美丽吧?正如秋叶飘落,也是很美的舞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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