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

一个女人守寡了很多年了,没有孩子,没有家产,没有牵挂,和她相依相守的是一座掉了墙皮到处悬挂蛛网的百年老屋。老屋里睡梦里还有丈夫的影子,甜美的生活。这些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就是她的全部财富。不光是夜晚,有时中午在阳光下打盹的时候,丈夫也会在她的身边因此她常常从睡梦中笑着醒来。梦里和他说话,醒来也和他说话,不分白昼,时时刻刻和他数落家常。院子里和她一样孤寂的是一颗梧桐树。她没有心情打理花草,没有心思照料家禽,种植蔬菜,因此原来有的家禽早就跑到别人家了,花草逐渐荒芜。梧桐树却春花秋落年年繁盛,点缀她的生活。他对丈夫的牵挂和思念与日俱增越来越绵长,跨越了死生的界限和各种突如其来的考验。

没有了丈夫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也不想有了,头发终日披散着,她的个子有1.60米,头发也长了1.60米。20多年了她始终穿着丈夫给她买的最喜欢的那件枣红风衣,衣服已经破旧不堪了,她的心事却还是那样的圆满新鲜。大家看着她很孤独寂寞,其实她并不寂寞,内心的丰富与充盈就表现在她微笑甜美的脸庞上。她有时也哭泣,放开嗓子幽幽咽咽的哭泣,那是因为夜里没有梦见他,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她不需要结交左邻右舍,因为左邻右舍都说她神经不正常。她心里和眼前也没有她们,她们对她来说熟视无睹,无论张家的媳妇穿的多么亮丽,姿色多么出众,李家的汉子多么魁梧刚阳,对她来说都轻如鸿毛,懒得关注人家,更无意理识招揽人家。她足不出户,思想也从来没有走出自己记忆中幸福的城堡。

一场山洪爆发将山里的村庄淹没了,大部分人家墙倒屋塌,居民在洪流中丧生的丧生,失踪的的失踪。她却奇迹般的生存下来,因为院子里的梧桐树被一块巨石卡住了,她抱着梧桐树。这次山洪后,原本人丁稀少的村庄人丁更加稀少了,从100多户减少到20户了。幸存者当然成了活宝,她也不例外。几个光棍汉子打起了她的主意–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个孤家寡人,但没有人知道她的故事。

她是20年前无声无息的背着一卷书信和简单的生活用具来到这个村子的。她的丈夫原来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据说也是因为一次山洪爆突然失踪以后再无音信。她要换一个环境忘掉他因此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小乡村。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摆脱对她的思念,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如影随形跟从着她。事实上她们也没有结婚,没有夫妻关系,但她认定了今生属于他,无论结婚与否,无论什么形式,不管他爱不爱她,多爱她,少爱她,不管风风雨雨沧海桑田他都只爱他一个人,此后在心里建筑了铜墙铁壁其他男子无论优秀的、平凡的、憨厚的、真诚的都被她生硬的冷漠的拒绝了。如果有人给她提到男婚女嫁的问题时她就说她原先结过婚,她爱人在一次抢灾救险的洪流中丧生。

村里没人知道她的背景,没人知道她的传奇故事。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穷人,是一个寡妇,有点神经病。所以这次洪荒之后,村子里的光棍汉,有的想给她一个幸福的家,有的想找她偷情,这些事情在别人眼里不是不可能的,也许是好事情!但在她眼里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容玷污的,神圣不可侵犯的。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影子在她居住的临时搭建的棚子外边徘徊吸烟,她知道这样的夜晚还会接二连三的来临,她平静的心湖也会被打碎。因此她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行李默默的离开了这个村庄,回到了久违的城市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她扎起了头发,洗干净了脸,缝补了枣红风衣。秀美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据说她先前曾是A市的名人,如果不是清高和固执的原因肯定会走红全国的,即使不依靠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来没有依靠过她。因为他比她更清高,他不会徇私舞弊,更瞧不起假公济私的作风,他的心里只有大爱,没有自我。因此她很爱很爱他,爱他的一举一动,爱他的一眉一眼,这份爱深入骨髓,从相见的那一刻起。她不愿意透露他是谁,他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纯洁纯美高尚的情操。

回到A市远离了小村庄的宁静,也远离了对他宁静的思想和牵挂,那份纯美的孤独,深山里纯净的雪。这神圣的孤独常常被人世烦恼所搅扰,搅扰的七零八碎。是是非非乌烟瘴气到处都嘈嘈杂杂,喧喧嚣嚣,浮躁的云层浓浓密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庸俗的雨雾黑沉沉的在A市里弥漫。最要命的是A市的远亲近邻常常劝她从记忆中走出来,她们很清楚的知道她的故事,她心里的丈夫。她告诉陌生人的丈夫并非在一次洪灾中失踪或者丧生而是稀里糊涂娶了别人,她们擦肩而过情深深雨濛濛。因此有人奚落她看上一个陈世美,有人嘲讽她厚颜无耻,有人笑话痴人说梦,有人幸灾乐祸她红颜陨落。她知道回到A市先前有过的白眼、蔑视、否定会重新再回来尤其难过的是小山村的浪涛卷走了他们之间的书信和他送给她的钻石戒指。这两样珍贵的遗产对她来说价值连城,也是她抨击那些嘲笑她俗人最有力的法宝。这回却轻而易举无可挽回丢失了。她觉得回到A市无地自容所以她给自己找寻了一个永久干净的场所纵身一跃跳入了她们牵手走过的圆明湖。

当河水淹没了她的喉部时,她想起了头顶的阳光,丛林里的绿色,树上的鸟鸣,梧桐梢头的明月,明月里藏进的诗行。因此孤注一掷的死亡防线逐渐瓦解崩溃,她在水里扑腾,想到生还的可能。

河岸边站了很多围观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穷的,富的的人声鼎沸,议论纷纷:这人为什么不活了;是不是有人谋财害命?或者是不小心失足了……有的喊快救人啊;有的说我不会游泳啊……直到河水里停止了扑通声,人们也停止了议论声。110、120闻讯赶来的时候岸边已经没有一个看热闹的人了。

浑身湿漉漉的她又一次死里逃生了,在水里她看到了屈原,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唇边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眼里盛满了幸福的光彩。死里逃生的她决定换一个活法,默默的去做一些事情去填补那些离愁别绪,余生的岁月。也许文字是最好的表达的方式,道德与人伦,人性与追求,庄严与肃穆,宁静与守拙,道法与自然,佛家与空虚,儒家与仁爱……太多太多的包容,太多太多的学问,太多太多的丰富。包容这个社会,才有自己的空间,学学问问不断求索才能丰富自己的人生。她以后会怎样,不得而知,她的影子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模糊,我眼里的山洪开始爆发了决堤、开闸、崩溃,她从茫茫雨雾中向我走近,走远,消失在水天交接的尽头……(原刊载于《碑林作家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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