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满脸肆意张扬着笑,脸颊却垂着两行清泪,给我诉说着她娘的桩桩往事。她说,我娘长得真不赖,我娘还手巧得很,我娘过日子真是一把好手……听得我都不忍应声,只是不住地点头。–题记
当我兴冲冲地跑过去拉着娘的手喊“娘”时,娘满脸受惊的样子,身子往后缩着,更紧地靠在了墙角。我说我是梅子,你的梅子,你咋了?
娘可着劲抽出了自己的手,摇着头,眼睛里是一切被清空后的茫然,还有,不加掩饰的恐惧。娘又使劲往后靠了靠,似乎想逃离我,无奈身后是坚实的墙角,她懊恼地垂下了头。
“唉——,好娃哩,你娘……你娘想不起人了,谁都想不起来了。”旁边的花婶满脸不忍心却不得不提醒我,“人家说你娘是老年痴呆了。”
三姐闻声出来了,不像往日那样殷勤地招呼我,而是搓着手,很愧疚地看着我,好像是她让娘害上了这样的病。她拉起娘的手,娘同样使劲地往出抽,眼睛里依旧是生疏是害怕。“就这样了,谁都不认得了。”
我想搀扶着娘回家,娘一把推开我,娘的眼睛我不忍直视:惊恐万分,好像我是强大而又让她无奈的入侵者。
三姐说:“没事,甭管。这是在村里,只要娘不出村子,就丢不了,村里人就送回来了。”我还是将娘硬拽回了家。
我是看娘来的,没有娘,家就简化成了房子。
一进屋子,瘦小的娘像个孩子般,马上拎着小板凳坐在了墙角,先是怯怯地看着我们,而后就顾自玩起了手影。
三姐无奈地笑了,说:“老是那样子。我都习惯了。你说你这次得在国外交流两年,机会难得,不想来回折腾。娘的事,也就没给你说,怕你不安心。”我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落。三姐又安慰道,“大姐二姐经常回来陪娘,没人委屈娘。没人打搅时,娘反倒很高兴,你看——”
是的,娘自己玩着手影,一如几十年前陪我们那样开心。
“娘也没委屈过咱呀。”说出此话,我终于嚎啕大哭。
–我命苦的娘!
是奶奶重男轻女的思想影响了爹,还是爹压根就不爱娘又重男轻女?爹一直是娘跟我们的恐惧。而奶奶,只是冷漠地看着,任凭爹打骂着娘。好在爹一直在四十里外的县城工作,很少回家。
印象最深的,是一天晚上,我跟三姐被吵醒了。那时房子少,即使爹回来了,我们还跟着娘住。爹瞪着牛眼骂娘,娘小声解释了一句。爹从炕上跳起,又跳到地上,扯起娘的双腿,一把就将娘拽到地上。我听到娘的头与地撞击的声响,还有娘的一声惨叫。而后就是爹踩踏着娘,我俩姐妹吓哭了,坐在炕上发着抖却不敢动。
爹打娘,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他听着不顺耳的一句话,他看着不对劲的一个眼神,他吃着不可口的一碟菜,院子里没有摆放好的一个物件,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的一个小得足以忽略的细节,都会惹得爹大打出手,打的对象只有娘。娘被打后,我们还不能马上过去安慰她,——爹冒着火的眼睛让我们害怕。
三年级的一天,我拉肚子厉害,没放学就跑回了家,边喊着找娘边快步跑向茅房。茅房旁是一间给牛建的比较简易低矮点的房子。无意一瞥,我愣住了:娘手里拉着绳子,绳子挂在檩上,娘一只脚都踩在牛槽上。
“娘–”我喊了一声。
娘一回头,也看见了我,也愣住了:“四儿?你……你咋回来了?”
“娘,你要干啥?”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浑身松软,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娘过来把我往起拽,起初是笑着的,说“娘没事,娘没事”。可我就是起不来,娘也就坐在了地上,抱着我哭了。
不知是我扶着娘,还是娘拉着我,我们又回到了房子里。
我开始变得很小心很小心,我甚至想到了种种死法,有时睡到半夜就惊悚地坐了起来到处找娘。甚至在上课时,也会突然想起娘……
如今想来真是奇怪,我竟然一直没给姐姐们说过那件事,年幼的我就那么恐怖着担忧着,独自时时刻刻关注着娘。
大姐二姐相继离开了村子去城里、镇上念高中、初中了,我和三姐还在村小读书,爹跟娘的关系还是那么僵。爹没回来,我们娘仨还说说笑笑,爹偶尔回来,就一片死寂。不过时间不会很长,爹是拎着糕点、水果孝敬奶奶的,不会在家里过夜。
时间不长,堂弟就会从奶奶的屋里跑出来,向我们炫耀般举着手里的糕点。三姐抿着嘴唇,我则挥舞着拳头。
我实在想不明白,世上还有那么冷漠地对待自己妻女的男人,这样的极品男人竟然还是我自己的亲爹!
三姐也去镇上念初中了,只有我还在村小,我11岁了。我跟娘用架子车拉着红薯回来,还没卸车,爹就进门了。娘停了下来,问了爹吃啥饭,让我先慢慢往下卸红薯,她做饭去,就进了厨房。
很突然地,厨房里传来了爹的骂声,继而传出了娘的哭声。我看见爹扯着娘的头发往案板上磕。我拿起一个大红薯,想砸过去,可手在打颤。我放下红薯顺手拿起墙上靠的铁锨,我的腿也开始打颤。终于憋不住了,我拎着铁锨冲进了厨房,我边哭边把铁锨在地上摔打着,哭着骂着。
我没有摔打爹,爹却住了手,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而后骑着他的自行车又回城里去了。
似乎也是那以后,爹不再动手打娘,只是恶毒地咒骂。也正是那次,我才意识到娘真的好可怜,–含辛茹苦地养了几个不知护她的白眼狼。
跟娘在一起,即使流汗,也是欢喜的,娘疼爱的目光罩着我很是舒服。记忆里那些跟娘在一起的往事,沸腾着我满满的幸福–
娘带着我拉着架子车在煤矿与火车站之间的路上扫拉煤车落下的炭。娘扫得很仔细,拉煤车多的时候,一天下来可以扫少半架子车。扫上半个月,过冬的蜂窝煤就有着落了,我们的冬天就可以暖烘烘的了。
娘带着我在沟边捡拾羊屎蛋。沟边荆棘丛生,有时也很陡峭。衣服被挂住了,手臂、腿被划伤了,我就发牢骚就抱怨羊们。娘说,傻孩子,就是难寻,寻的人少,咱就沾光了。要是好寻,大家就都寻来了,羊是照顾咱哩。想想也是,我又欢喜起来。一笼一笼的羊粪倒在后院,压上土,窝一窝,就是来年地里的肥料。
收完麦子跟娘在地里拾麦穗。娘手快我比不得,拾麦子的人又多,咋办?我就拿个小耙耙,遇到一窝时赶紧扒到一起,很快揽到笼里。我是满地跑着找麦窝子,扒拉的也不少。娘得意地说,看我闺女,多灵性。
……
我们有在外面工作的爹,可我们的日子依旧紧巴巴地靠娘打理着。
直到我们都已长大,直到爹已退休回家,他们依旧分屋而住。娘在吃穿上照顾着爹,爹依旧不搭理娘。
往事那么不堪,娘失去了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娘喜欢独自玩,就当养小孩般给她买玩具让她开心;她不认识我们了,就当陌生人那样通过疼爱她再次亲近她。
娘的世界是新,因为忘记。
突然觉得,忘了过去,蛮好的。
后记:我无法安慰陷于悲痛中的朋友,语言是苍白的,语言无法稀释她的娘亲曾经的悲苦。诚如朋友所说,“忘了好,娘会好受些。”
[张亚凌,渭南市作协理事,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精短小说研究会会员,《读者》、《特别关注》、《文苑》等杂志的签约作家,《语文报》专栏作家,《小小说选刊》事业部授权作家,《学子读写》特邀主编。已在国内外近百家报刊发表散文随笔千余篇,多篇散文被译为英文,被一些省市选作中考或各种考试阅读文,也多次在全国写作大赛中获奖。2015年以其先进的个人事迹入选“合阳模范”县委宣讲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