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仙峰,一个充满诗意而神秘的名字。三个硕大的圆形石头,像三位超凡脱俗的仙人傲然矗立,接受着大风和岁月的抚摸与洗礼。
我们从凉风垭向着光头山进发,要赶15公里山路才能到达三仙峰营地。向导和两个民工是从三官庙赶来的。向导经常给前来佛坪旅游、考察的人作导游,野外经验非常丰富——这是我们后来感知到的。他曾带着英国BBC地球脉动节目的记者拍摄熊猫,很快就让他们见到了。看到熊猫那一刻,那群英国人激动地哭了,拥抱,亲吻,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竟然扑上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路沿着山脊蜿蜒蛇形,到处是大型兽类的蹄印,听得见鸟儿的啼鸣。刚出发时,我们都很好奇,见一棵树问是啥树,见一株竹问是啥竹,听见鸟叫就问是啥鸟,看见一坨粪便问是啥拉的。路是越走越陡峭,几乎是触着鼻子往上爬,有些地方只能手脚并用。我们的背包行李都让向导和民工背了,空着手走,依然感到很艰难。初钻山林的诗情画意没有了,腿部酸痛,几乎挪不动腿,汗顺着脸颊淌到脖颈,流过胸膛,再打湿裤腰,最后能拧出水来。耳旁只听见“呼呼”的拉风箱似的喘气声,感觉心跳得厉害。向导和民工背着六七十斤行李,却走得很轻松,就像羚牛或金丝猴一样灵巧敏捷。我们是既羡慕又佩服,便问他们为啥不累,他们回答:“早已习惯了,你们慢慢就适应了。”
路两旁巴山木竹高大挺拔,叶片宽大,富有营养,是熊猫冬、春季节最主要的食物。到了5月竹笋萌发,熊猫改食竹笋,一直撵着新笋“上山”。到了海拔1700米以上,秦岭箭竹慢慢取代巴山木竹,成为熊猫夏季的主要食粮。林中最惹眼的要算红桦树了,它的赤棕色外皮层层自然脱落,树皮上有天然形成的点点斑节,活像一个个汉字。
我们看到了熊猫的粪便,草绿色,粗粗圆圆的,形状也似竹笋。熊猫的消化系统很粗放,竹子的质地还很清晰,能看到碎成一小节一小节的竹杆。我捡起一坨闻闻,不但没有臭味,还散发出一股竹子特有的清香。远处传来“哇——哇——”的声音,像极婴儿的啼哭。向导说,这是角雉,当地人叫“娃娃鸡”。佛坪的雉鸟有血雉、角雉、勺鸡、锦鸡、石鸡、大红鸡、环颈雉、白冠长尾雉。它们体态优美、羽毛艳丽、叫声悦耳,很讨人欢喜,好多外地人专门来观赏。
四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挪到了三仙峰营房,骨头就像散了架,一头扑进屋子,躺在木板上再也不想动了。
营房是三间简陋的小木屋,是巡护人员及科考人员歇气宿营的场所。小木屋由许多长条木板拼成,缝隙很大,虽能挡风遮雨,保暖性却不好。对门靠窗的是个土坯灶台,底下添柴,上面煮饭。左边是一个大间,有一张木板拼成的大通铺,站在上面晃晃悠悠,积着很厚的土。右边有两个小间,靠近灶台那间作厨房,放着存水的桶和几个塑料盆。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这话用在秦岭,最是恰当不过。来秦岭旅游啥的,没必要带矿泉水,带了是负担。这里不缺水,低海拔处有溪流,中海拔岩壁下有滴水,高海拔处石缝中有泉水。水质很好,甘甜爽口,不需要净化。
三仙峰营地的水源在一个陡峭的大坡下面,清清的泉水,透骨冰凉,洗了把脸疲劳顿时减轻了许多。
这里是秦岭南坡亚高山针叶林及针阔叶混交林带,高大的云杉、冷杉、红桦,像一根根擎天大柱,威武挺立;间生着大片大片秦岭箭竹,竹叶小,竹竿矮,却比卧龙箭竹高得多。据说卧龙箭竹高不过腰,高海拔地区淹不过膝,细细密密的,与禾本科的草本植物相像,走在其中好像走进麦田。林下苔藓、地衣密布,色彩多样;散生的杜鹃和山柳芽,将密林点缀得幽静森严。林麝、斑羚、松鼠不时从面前跑过,血雉、勺鸡、松鸦、角雉鸣唱嬉戏啄食,悠然自得。
已是傍晚,夕阳烧红了西边的天空,把它的红光洒在小木屋顶,洒在几棵粗壮挺拔的松树上。三五只画眉叽叽喳喳,在房前竹枝上跳跃,唱着婉转的歌谣;一只啄木鸟,伸着长长的锋利尖嘴,梆梆梆地敲打着门前那棵枯树;两只羽毛艳丽的血雉,悠闲地踱步,羞答答蹭到屋边,好奇地地往里探望。
向导往铁锅里添上水,将灶台的火生着,拿出火腿肠、腊肉、方便面,做起饭来。一会儿,饭香飘出来,搅动着我们的肠胃。我们都饿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相很不雅。
吃过晚饭刚要睡时,“嘭–”营房外传来沉闷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石头翻滚、树枝折断声。
“啥声音?”我惊惧地问。
“可能是羚牛什么的,”向导满不在乎地回答,嘘嘘地叫我们停止说话,“羚牛上来了,小声–”
向导说,他每次带游客住在小木屋,羚牛都要来拜访。小木屋周围有人洒下的尿迹,里面含有盐分,羚牛常常来舔食尿液。羚牛舔食天然硝土、饮含盐分的水,可以补充钠元素,减缓牛瘤胃膨胀病的发生。
我们赶紧拉开睡袋,穿上衣服,把木门打开一点缝隙,一字排开,借着细碎如银的月光探着脑袋向外看,等待着贵客的到来。过了一会儿,“沙沙”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到了小木屋附近。也许是人多汗气太重,羚牛们呆在5米远处,朝着这里张望。一只半大羚牛过来了,似乎不怕人,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几支手电射向它的眼睛。一只小牛不时地抬头看我们,悠然自得地吃草,看样子不到3岁,犄角还没开始扭曲。半个小时后,它从屋子左侧转到右侧,离小木屋大约一米的样子,卧在那里,久久地不动弹。
我们问:“这门可不结实,那些羚牛不会来抵门吧?”
向导回答:“不会的。它们不怕人,可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说这话时,小木屋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
“它在推木屋呢——”
我浑身哆嗦起来,上下牙开始不争气地磕碰,发出类似金属撞击的声音。
“哎呀,咋这么胆小!再凶猛的野兽也怕人,咱们这么多人,还吓不死它–”
“那它推木屋干什么?”
“好奇呗,可能是看见了火光。荒山野地,一丝丝微弱的光亮足以使它们警觉的,以为发生了什么。”
“噗——”吹灭了蜡烛,我蜷缩在睡袋里。一种亘古无边的沉寂与阴森,漫溢开来。
“别怕–”黑暗中,向导紧紧握住我的手。向导体内的温暖连同勇敢、坚韧一同淌进我那脆弱不堪、营养不良的脉管。
“向导,现在羚牛是不是很多?听说经常有伤人的事发生?”
“秦岭保护区的面积在扩大,羚牛的栖息地扩大,这家伙繁殖力强,天敌又少,数量增长很快,据说整个佛坪有两千多只,秋冬时节羚牛下山逛县城、访农户的事经常发生。这并不意味着羚牛太多,更谈不上成灾,因为秦岭地区像光头山这样保存完好的羚牛栖息地不多。”
“它们对熊猫的生存有没有影响?”
“这个话不好说。有专家说,羚牛的活动对熊猫产生了严重影响,说是它们啃食竹笋、树皮,破坏植被,与熊猫争食物。也有专家说,羚牛和熊猫和平相处,互不影响。羚牛基本不吃竹笋,它们踩踏出来的道路适合熊猫行走。”
“能不能人为地减少一些?”
“羚牛和熊猫一样,属‘国宝’级动物,打不得的,打了要坐牢。前几年,国家林业局试图进行有偿狩猎,法律不允许,这个提议也引起社会舆论的一片反对。佛坪前些年搞过国际狩猎场,专门打羚牛的,后来不搞了。现在有猎杀羚牛的,都是偷着来,一年也打不到几只。”
“能不能引进些天敌来控制羚牛数量?”
“羚牛数量增加的主要原因,还是天敌太少。以前虎、豺、豹、黑熊,都是羚牛的天敌。尤其是合力捕食的豺群,对羚牛有很大威胁性。
群豺捕杀羚牛时,有的跳至牛背,抓咬眼睛;有的随后掏抓臀部肛门,拖出肠脏;有的咬住后腿,或咬住颈脖,直至将羚牛弄死为止。现在老虎没有,豹子很少,成群结队的豺也见不到了。前不久我见到两只豺追羚牛,把它们撵得四处乱跑。引进天敌,这么大个秦岭得引进多少老虎、豹子、豺狗?况且这些动物又从哪来?听说解放以来全国范围内有记录的牛害伤亡事件也就两百多起,而我们人类自身酿造的交通事故每年几十万起,相比之下牛害真的算不了啥。话说回来,羚牛不可怕,人类才最是可怕。好好珍惜爱护羚牛吧,不能让它们消失在我们手上……”
这个晚上,我们把羚牛的话题聊了半宿。向导的话,让我们深信佛坪人了不得,人人是动物专家,人人是环保天使,人人是耶稣门徒。
天明起床,小木屋外羚牛的蹄印和啃食树叶的痕迹,清晰可见。我不知道,那几个庞然大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