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沟、蚂蚁坡、蚂蚁庙,该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吧,竟然使五爷魂牵梦绕了一生。我小时候每逢正月初一,五爷便要背上米面,在远远近近的爆竹声中踏着积雪孑然南行。我操着双手站在村外的小路上,望着五爷远去的背影,小小的脑袋做着各种幻想。
我们一行来到蚂蚁坡前,已经是五爷过世二十四年后的深秋。古城西安之南莽莽苍苍的终南山自西向东逶迤而去,其间名山大川数十个之多,蚂蚁坡是名不见经传的一粒芥末,千百年来被冷落着。周秦汉唐,风云变幻,波诡云秘。终南山成为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文明的火种繁星般散落山间。夏启与有扈氏大战于甘,在甘峪发出了我国历史上第一篇战争动员令《甘誓》;老子自东而来,儒家经典《道德经》在楼观台面世;鸠摩罗什自西域东行,《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等数百部佛教经卷在草堂寺被翻译成汉文;白居易在仙游寺奋笔疾书,凄美的爱情故事在《长恨歌》中流传千古……而蚂蚁坡在历史的烟云中难觅踪迹。唯有我的五爷记挂着它,将它当做心中的圣地朝拜着。
人群中,蝼蚁般低贱的五爷,何以对如此不起眼的一座山顶礼膜拜,终生不悔?
在蚂蚁沟口,深秋高远的天空,葱郁的山峦,清新的空气,令我们陶醉不已。一只喜鹊鸣叫着飞过,给眼前这巨幅山水增加了动感,使其突然增添了王维笔下诗意的美。循着喜鹊飞去的方向,一座青砖瓦屋孤立于山脚下。放羊的少年告诉我们——那儿是座土地庙。冥冥之中,那只喜鹊仿佛是五爷逝去的魂灵,招引着我们去探寻他的精神奥秘。
民国建立的第二年,五爷出生在古长安八水之一的涝河岸边。此前家里已经有了四个男孩,这第五个男婴的出生,没有给原本一贫如洗的家庭带来一丝喜悦。我的曾祖父望着襁褓中的婴儿,愁肠百结,–他发现婴儿是兔唇。家贫儿子多,张张嘴都要吃饭,五爷又是残疾儿,曾祖父打心眼里不待见这个儿子。五爷幼小的心灵早早地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曾祖父稍有不顺心,就拿五爷当出气筒。六岁那年冬天,帮父亲干活的五爷,犯了小小的错误,竟被自己的父亲一脚踢进冰冷的河里。看着儿子在水里挣扎,我的曾祖父面如死灰,冷冷地站在岸边,并不急着去搭救儿子。路过的乡党实在看不过眼,跳下河去将我的五爷救上岸。随着六爷七爷的出生,他们健健康康的成长。五爷的日月更加难捱。
那只喜鹊站在土地庙的屋脊上,喳,喳,喳喳的叫着,仿佛向我们发出真诚的呼唤。
土地庙的门上着锁,我们进不去,只好透过窗棂向屋内探望。庙内三座神像一字排开,一例怒目庄严。占据主神位的应是土地公公,旁边却没有土地婆婆,是两尊不知名的神像。如此的一座建筑,该是与土地庙不搭界的。土地庙里供奉的应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此外别无他神。道教里说,土地公公是地位最低的神仙,只能保佑一小块地方的安宁。古典名著《西游记》里,孙悟空每每遇到难题,便要呼唤当地“土地”前来回话,因为孙悟空是天上的神仙。正因为地位低下,土地公公自然端不起架子,成了咱老百姓自己的神仙。故而,我们通常所见的土地公公是一副须发皆白,慈祥可爱的长者形象。土地公公神小,管的事却不小,–天灾人祸,家宅平安,添丁进口,六畜兴旺,他都要管。甚或众生婚丧喜事,忧愁烦恼这等琐事,他也要管。难怪阿Q要住在土谷祠里,他穷啊,土地公公不收留他,谁收留他?土地公公关心民间疾苦,百姓们自然打心眼里爱戴他,怕他寂寞,为她请了土地婆婆来做伴。这样一来,土地庙里享受香火的不光有土地公公,还有土地婆婆。像我五爷这样的可怜人到土地庙焚香朝拜是十分自然的事。但是这里分明没有五爷经常念叨的土堆爷土堆婆呀?他们哪里去了呢?难道是后人无知,雕塑错了神像?
自沟口伸向蚂蚁坡的是一条羊肠小道,道旁红玛瑙似地柿子,紫蝴蝶似地附子花在蓝天青山的烘托下,格外醒目。当年,我的五爷走在这条道上,草木萧森,冷风扑面,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爷爷们一天天长大,曾祖父心中的隐痛也在一天天增加。为了不使儿子被抓壮丁当炮灰,我的曾祖父绞尽脑汁。当时,我家的一门远房本家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军官,在地方上很有些势力。曾祖父便让五爷给人家当长工,以求得人家的庇护。五爷累死累活地干活,不能休息,没有工钱,还要忍受东家的白眼和打骂,换来的是兄弟们相继成家,有了子女,他自己却成了无立锥之地的鳏夫。曾祖父死后,五爷夹着简单的行李回到属于自己的村子,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回想起在东家干活的日日夜夜;回想起哥哥被抓了壮丁,自己下跪哀求的情形;回想起因干活太累,偷偷钻进柴禾朵睡了一天一夜,被东家吊起来痛打的情形,五爷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一只白狐蹿过小径,隐没于草丛中。这儿有狐狸吗?我正在迷茫之际,同伴却汪汪地学起了狗叫,果然草丛中有了回应。原来,隐没在草丛中的是一绺细水,清澈的水流缓慢地滴淌。细水下面有两只水桶,一只盛满清冽的水,另一只也已满满当当,多出来的水顺着桶壁往外翻溢。旁边有位老人背靠大山蹲着,眼睛望着远处的天空,嘴里噙着的烟锅不时飘起缕缕蓝烟。刚才我们看到的那只狗蹲在老人身旁,好奇地打量我们,宛若我们是天外来客。–老人站起来,挑起水桶与我们同行。
“老人家,这山上有个蚂蚁庙,您知道在哪里吗?”
“蚂蚁庙?这山上先前是有个庙,现如今已经荒废了。”
“山上还有别的庙吗?”
“有啊,早些年山顶建有仰天台的,可惜“文革”中毁了。”
说话间,三条不知名的矮种狗围拢上来,欢蹦乱跳,兴奋地叫着。原来老人的家到了,–所谓的“家”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平台上,三面环山,向北能够眺望关中平原。屋外数十只土鸡踱着方步,悠闲地觅食。黄土砌成的猪圈内十五、六头皮红毛白的肥猪或躺或站或吃食,全然不顾有客人到来。背依青山空着的兔子房前,一头秦川牛嘴里嚼着草,悄没声息地走过来。草丛中一只花喜鹊受到了惊吓,扑棱棱飞向树梢的巢穴。
五爷在几个哥哥弟弟家轮流居住,实际是当牛做马,仍被一次次扫地出门。辛辛苦苦积攒下为数不多的钱财,被侄子们变着法子挤兑一空。五爷不止一次想到过死,想到自己活着遭罪受苦,死后不能没有棺木。五爷处心积虑,终于在他将近五十岁时,了却了为自己备一副棺木的心愿。令五爷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七爷死了,我的七婆没有能力为丈夫置办棺木,只得牵着儿女们的手在五爷面前痛哭流涕。五爷的心被眼泪泡软了,答应将自己的棺木借给他们,让七爷背走。
山坡间,茂密的山楂树满是红红的果子,成熟的山楂落下来,珍珠玛瑙似地铺在地上。同行的几位伙伴高兴地欢蹦乱跳,很快没入树林中,兴奋地捡拾着。
五爷也在他人生的道路中捡到一枚红果。七爷背走了五爷的棺木,使五爷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感悟,–一定是自己前世做了孽,现世才如此多灾多难。于是,五爷开始潜心敬佛,早晚在佛前焚香叩头,念经祈祷,以求得来生能有好报应。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五爷清了口,戒吃酒肉不说,连葱蒜韭菜也一并戒了。每逢春节,农村杀猪宰羊,放炮喝酒,好生热闹。五爷见不得这种弥漫着杀气的热闹,跑进山里拜佛、找清静。
山愈爬愈高,路愈走愈窄。树木苍翠,遮天蔽日,湿滑的路径流水般逶迤远去。我们仿佛闯入暗穴的麋鹿,仓惶间不知所措。
五爷一心敬佛,为时势所不容,心灵自然得不到安宁。破除四旧,销毁神像,打倒牛鬼蛇神的浪潮汹涌澎湃。一座座庙宇被拆除,一尊尊神像被扳倒,一个个和尚道士被改造成普通农民。五爷不敢明目张胆地拜佛,转为提心吊胆的地下活动。侄子们虽然不去揭发五伯(叔)的迷信行径,却也从心里蔑视自己的这位长辈:“对个赃兮兮的泥圪垯叩头作揖,还把人家叫爷,傻不傻呀?”就连我这个小学生对五爷整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普陀琉璃世界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念个不休的古怪行为也充满好奇和不理解。五爷伤心伤肝的孤独无处诉说。
道路尽头树木稀疏,杂草格外茂盛,阳光透过树枝筛在草叶上,仿佛无数精灵在跳跃嬉戏。不知名的鸟叫声水洗般清亮,就连空气也有了一丝暖意。
五爷老年是幸福的,–他四哥的儿子——我的父亲将他接回家,为老人养老送终。五爷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母亲总是早早的为五爷备下换季的衣服。天冷了,母亲一再叮嘱三个孩子记着给五爷把火炕烧热。五爷曾经两次尿血吐血,父亲总是尽力为五爷治病。周围人说五爷是修来的福份。
山顶是块不大的台地,站在上面,四周景色一览无余。阳光下,黄绿相间,高低起伏的蚂蚁沟幻象丛生,慑人魂魄。远处的关中平原像一块无边的绿毯平铺着,五彩图案点缀其间,壮丽无比。
五爷去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享年七十三岁,寿命超过了他的任何一个弟兄。人们说五爷是修来的寿生。
在我们脚下约十多米的地方,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枝头挂满血红的心形果。这种果实为我们闻所未闻,难道是五爷用他红亮的心向我们昭示着什么?
蚂蚁庙,我们一路走来,不曾见到它的身影,也可能原本就没有这样一座庙宇。仰天台肯定是有的,只是早已毁掉了。没有了蚂蚁庙,五爷无佛可拜,来这里干什么呢?天主教说,人生来是有罪的,需要不断忏悔。五爷忏悔过,但他不曾读过圣经呀?道家说,道法自然,顺应自然而生活。五爷曾经认过命,但他对自己的命运经常表示怀疑。五爷究竟相信什么呢?山脚下有土地庙,山上有仰天台,五爷行走其间,也许他只是在混沌的信仰中寻找心灵的慰藉和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