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农历七月初九古会前一日。父亲叫我将家里新摘回来的菜蔬送一些给他的一位在县城工作,回家过会的朋友。我将菜装好,要出门了,父亲忽然想起来似地问:“你把洋柿子(西红柿)咋装的?”我随口回答:“在最下边。”父亲眼一睁,训斥道:“真是把书念瓜(傻)咧,西红柿装下边,不就压烂了,倒出来重装!”我的心一震,泪水涮地流下来。
那时候,我正经受着高考落榜的打击。本来,从小学开始,我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初二时试着考初中专,竟考中了,只是因为初中还未毕业才没被录取。初三毕业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点中学。我自己对前途充满信心。真是前路多艰,我瘦弱的身体却不能适应高中的紧张生活,三年中我竟住了三次医院。最后一次是在高三开课仅月余,我因怕父亲担心,贻误了治疗时机,在医院住了半年多,耽误了学习。即使如此,我也在残酷的预选中取胜,全班45名同学中录取7名同学,其中就有我。两个月后高考落榜,本是预料之内的事情,但我自责得内心近于焚毁——我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这时候,自己最亲近的人–父亲竟怀疑我的智力,谁还会相信我呢?我难过得中午没有吃饭。父亲自知失言,私下里叫母亲宽慰我。自此后,父亲再没有说过否定我智力的话。
1981年,我们原本的生产队要一分为二。在决定留在哪个队的紧要时刻。父亲召开了一次家庭民主生活会。父亲环视所有在场的家人,说:“这次咱们三队要分成三、六队。‘十字家’杨户基本留在了三队。留在三队的大都是没有权势的人,六队以歪人为主,将来分地、分牲口六队人肯定占好地,留给三队的是薄地或路远的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留在三队,咱不会受欺辱。你们说咱家随哪队?”
姐姐,我和弟弟还不晓利害,不作声。五爷说:征娃(父亲乳名),你说随那队咱就随哪队。母亲说:“我看咱随三队,咱家人软,分到六队,受人欺负。”父亲说:
“那咱就随三队吧。”我们姐弟三人重重地点了头,算是行使了自己的权力。
这是一次很小的民主生活会,虽然当时我还不十分明了它的意义,但它象一粒种子播进了我幼小的心灵。
小学四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午后我们照例是跳进河里打扑腾,耍够了再起来拔猪草,天南地北的瞎扯。那天担笼里的草快满了,太阳还有一竿子高。不知谁叫喊说:“县上新电影院落成,今天演头场电影呢。”、“得是?”一双双兴奋的眼睛激动不已。大家商量的结果是将草笼藏起来,一齐上县看电影。
村子离县城很近,约二里路。我们像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到了电影院。看了海报。将要放的电影是彩色宽银幕故事片《阿夏河的秘密》。票价7分。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一般的彩色影片得5分钱,宽银幕就是7分钱。这笔钱我们有,前天我们偷了一只老母鸡卖了,几个人8毛钱吃了羊肉泡,还剩7毛钱正好用上。
夏天天气长。我们原计划看完电影不到晚8点。天黑前能赶回家,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有想到:当天放电影前,县上在电影院召开农业学大寨工作会。等到电影开演已是晚9点。我们太想看电影了,根本没考虑别的事。
家里可乱了营!眼看天黑尽了,父母们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娃们回来。“良良哟–”、“海娃哟–”、“广娃哟–”呼叫声传遍村子,田间地头。找遍村子的旮旯拐角,大人们失望了。
“会不会上县看电影了?”大伯的一句话提醒梦中人。于是父母们分头上县到剧院、电影院寻找。电影院里人挤人,哪里能找到几个毛孩子?父母们相继带着失望回了家。
电影很精彩,具体内容已忘却,只记得几个小伙伴到阿夏河玩耍,惊奇地发现芦苇丛中有一堆野鸭蛋,大家兴奋异常……回家的路上,我们沉浸在电影情节之中,你一言他一语地讨论着。忽然一个黑影扑了过来,“拍”地照着我的后脖颈就是一耳光,“我叫你看电影!”一霎那,我的头嗡的作响,旋即撒开腿狂奔而逃。
平素我会隔三差五的到分家另过的奶奶家睡觉。这次我本能的往奶奶家奔,依稀想得到奶奶的保护。跑着跑着,我的想法变了:“父亲盛怒之中,奶奶未必保护得了我。便转身进了婶娘家。一会儿父亲嗵嗵嗵地奔了过来,气咻咻骂着:“爱看电影,我叫你住在电影院,天天看,给死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庆幸的是父亲穿过婶娘家窗外的路直奔奶奶家去了。……估计父亲离开了奶奶家,我才去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心里做好了再逃跑的打算。意外的是父亲只是盯了我一眼,啥话都没说。这是我们姐弟三人成长中唯一的一次挨打。
国家提倡砸“三铁”的时候,大学毕业的弟弟所在的工厂日益衰败,长期领不到少得可怜的工资。弟弟是个有想法的人,决定到南方去碰碰运气。要出远门就得有钱,可是弟弟没有钱。
父亲找到我,只喝水不说话,一脸郁闷。我猜测父亲肯定有心事。父亲不说,我只能旁敲侧击。父亲终于道出了弟弟的艰难处境。哽咽地说:“我知道你刚结婚,工资也不高,但除了你谁还能帮衬你兄弟一把?”话音未落,父亲竟哭出了声。
我的心如刀绞。父亲为了弟弟,竟向我哭求!作为长子和兄长的我实在没脸面对他们。我光顾了自己的生活,怎么就如此粗心,不了解弟弟的疾苦呢?我含泪答应父亲“大(我们这里对父亲的称呼),您放心,我一定帮弟弟度过难关”!
父亲手术做得极成功,5月9日就搬出重症监护室,住进普通病房。父亲度过了人生的一道难关。我们一家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在父亲生命的长河中,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也有过数不清的幸福时光。作为农民,父亲勤劳节俭,倔犟,又好管闲事。作为父亲,他慈祥善良平等对待每个孩子,教给他们孝悌和友爱。
我爱父亲,愿他健康长寿。(文/杨文清,2007年10月27日,西安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