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血案,阿拉伯世界怎么想?

巴黎恐怖袭击发生后的第二天,一个远在巴勒斯坦的记者朋友,从微信发来一份阿拉伯语声明:

“严厉谴责发生在巴黎的恐怖行径——巴勒斯坦人数十年来生活在以色列的恐怖之下,我们深深理解,在恐怖威胁之下度日是何感受……我们谴责发生在黎巴嫩南部、突尼斯、伊拉克、叙利亚、也门、埃及、美国等任何地方的恐怖活动,因为我们知道,恐怖只有一种,不分国家,也不分宗教……”

这份声明署名“巴勒斯坦战略研究与政治中心”。来自加沙与西岸的知名学者、媒体人(换句话说,巴勒斯坦穆斯林中温和理性的一派)纷纷都在这份声明上签上了大名。

这个表态几乎代表了巴黎恐怖袭击后阿拉伯世界的主流声音:我们向巴黎致哀,但我们也是受害者,不要只看见你们的苦难。

就在巴黎被血洗的一天前,ISIS(伊斯兰国)在黎巴嫩南部居民区制造自杀式爆炸,造成至少41人死亡、200人受伤,成为这个国家结束内战25年来最为血腥的事件。但西方对这一恶行的关注,显然远远低于巴黎。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网站发表文章,痛斥西方媒体厚此薄彼:《纽约时报》在推特排山倒海的愤怒回复中,不得不多次修改关于黎巴嫩爆炸的标题,从“真主党基地发生爆炸”到“真主党活动区域发生爆炸”,再到“人群密集的住宅区发生爆炸”–最终承认这是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

一)“温和穆斯林”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曾经指出,“中东乱局最终将是温和穆斯林与极端穆斯林的战争”–这也恰恰是如今西方政府、军事专家、媒体精英们一致的呼唤:应该由穆斯林国家组成军队,铲除伊斯兰国,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由北约出兵。

可是,对所谓的“温和穆斯林”来说,尽管他们也像欧洲人一样厌恶伊斯兰国的所作所为,但除了“我们也是受害者”的感慨,似乎做不了更多。某些“温和”的穆斯林国家自身难保,如平稳实现政权过渡、并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垂青的突尼斯;军事力量较强的埃及,则自顾不暇,俄罗斯客机遇袭,现在看起来越来越像是针对塞西政权,而不是针对普京;有能力豪掷金钱购买武器的沙特,忙着在也门轰炸什叶派穆斯林;而伊朗,还没有从制裁中恢复元气。

一边是,“温和”的穆斯林无力自我组织、自我武装;另一边则是,伊斯兰国正崛起于中东众多“权力真空”的缝隙中。

我问那个发布声明的巴勒斯坦记者,如果巴以冲突能够解决,极端分子会不会失去借口–本·拉登称发动“911袭击”是“为了巴勒斯坦人的正义事业”,尽管当时的巴勒斯坦领导人阿拉法特一口回绝“别以我们的名义”。

“不会的,”那位巴勒斯坦记者敲出一行字,“我不认为解决巴以问题有助消灭伊斯兰国。现在的情况是,整个世界失去了正义,巴勒斯坦人没有,巴黎人也没有。”

的确,几乎没有听到伊斯兰国提到过巴勒斯坦问题。本·拉登还要扯上这块遮羞布,伊斯兰国却不需要了。后者的目标明确:恢复符合《古兰经》描述的哈里发国家。如果说本·拉登所为出发点还是对美国中东政策的复仇,那么,伊斯兰国则上升到纯意识形态对立,这竟也成了它最具吸引力的招募手段。

二)八百年来的挫败感
伊斯兰国脱胎于“基地”,但被称为“前所未有的极端组织”,因为它拥有了领地,在领地上行教法,恢复哈里发制度。“基地”四处征战,到头来不过是个游击队。

埃里克·霍弗有句名言:“令人狂热的原因,不是贫穷,而是挫败感。”

“挫败感”在穆斯林信徒中,细算起来,已经弥漫了近八个世纪。自十三世纪蒙古人入侵、伊斯兰世界几乎灭亡以来,过去800年,这种宗教承载的文明,不断遭到外敌入侵,一再受挫。蒙古人之后是英法殖民者船坚炮利,近代是犹太人在伊斯兰教圣地耶路撒冷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令本·拉登出离愤怒的,则是美国大兵长驱直入麦加圣地所在的半岛,而沙特王室自愿让开道路。

1258年蒙古人攻陷阿拉伯帝国中心巴格达,传统哈里发制度解体。“哈里发”字面意思是继承者,指从先知穆罕默德一路延续下来,逊尼派穆斯林的首领,集宗教与政治权威于一身。这个表述,对伊斯兰国至关重要。

自蒙古铁骑踏破这块土地,穆斯林陷入信仰危机,出现拜树、拜风等非正统信仰。到了18世纪,伊本·阿布杜·瓦哈比提出“回到最纯洁的信仰教条,才能实现文明复兴”,“瓦哈比派”由此诞生。在他之后,精神上一脉相承的,包括穆斯林兄弟会重要人物赛义德·库特卜和本·拉登。什叶派穆斯林霍梅尼,曾经在伊朗建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但不为逊尼派所推崇。“回到原点、复兴文明”的火炬,现在传递到了伊斯兰国掌门人阿布·贝克尔·巴格达迪。注意!这并非他的真名,“巴格达迪”,意为“巴格达人”。哈里发制度曾经在巴格达解体,今天,这个人要在同样的地点,接续这种直接源自先知的正统。由此推测,阿布·贝克尔·巴格达迪视过去八个世纪为一部“屈辱史”。

怎样才算是复兴伊斯兰文明呢?有人认为,今日伊斯兰教极端思潮,源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分崩离析。如果有一个相当体量的大国,能够继续承载这种文明,就不至于制造出那么多“具有挫败感的人”。但事实上,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治下,阿拉伯属国多有不服,叛乱频仍,而且“哈里发”不再被提起,改用世俗皇帝的称号“苏丹”。只有ISIS提出的“哈里发国”,才具备百年梦想成真的意味,磁铁般地吸引着在西方世界生活、却未能融入主流社会的穆斯林青年。正如那位巴勒斯坦记者告诉我的,虽然大部分穆斯林谴责巴黎恐怖袭击,“但伊斯兰国的存在,对一部分人还是有号召力的。”

伊斯兰国的宣传手段、招募方式,都是相当成功的网络营销。支持者账号,在推特上斩不尽杀不绝,宣传录像美轮美奂,制造出史上第一批所谓的“卧室圣战者”(Bedroom jihadist)。年轻人不断加入,伊斯兰国得以用最摩登手段,行最原始恶行。这次巴黎血案,有消息说,可能是通过电子游戏机PS4串联。法国情报部门也承认,他们追踪、分析的速度,远远落后于网络招募速度,酿成重大失误。

三)欧洲的边界扩大到北非?
巴黎袭击,最大的受害者,恐怕是西方各国接收叙利亚难民的政策。凶手之一持叙利亚护照,情报部门推断,有组织的恐怖团伙,混杂在难民中落脚欧洲。

有西方学者提出建议:解决中东问题的终极方法,是欧盟边界扩张,直至地中海的另一边,将北非主要阿拉伯国家包括进来。欧盟以其特有的游戏规则和改变对方的特性,吸纳北非年轻劳动力,并将之转化为欧洲的新兴市场。

这个理想方案,自公开之日起就遭到猛烈反对。正如土耳其要求加入欧盟而多年未得,反对者意味深长地说:“欧洲存在文化上的定义”。潜台词即是,它属于基督教文明,而不能是伊斯兰的。

然而,欧洲尚在辩论,尚在踟躇,叙利亚难民一夜之间,却涌至家门口。欧洲要不要跟地中海那一头“零距离”,既成现实,不容思考。而巴黎血案,则残酷地揭露出一种结果:长期处于劣势、自视为“受害者”的文明,恐怕无法与长期处于优势和主导地位的另一种文明共处。

惊魂之夜过后,反伊斯兰国的世界看起来更加团结。法国没有从叙利亚抽身而出,美国和俄罗斯继续密谈。出于道义,或是利益,他们会联手对付伊斯兰国吗?

中国也在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西方要求她“负担大国义务”,要么出兵,要么支持出兵。目前伊斯兰国战士中,不乏新疆外逃穆斯林,对中国未来安全亦是威胁。美国共和党候选人本·卡森在竞选辩论中,曾误言“中国军队在叙利亚”,但这或许是不小心道破未来?不过,归根结底,中国中东政策向来以不过分介入为红线。中国恐怕还是会借此在本土加强反恐,而不是到叙利亚参与打击。(文/周轶君,原载于FT中文网)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