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这双快九十岁的脚,仍每天坚持走三小时。是神马脚?
这还真不是一般的脚。1925年出生在山西沁水一户农民家,八岁就给有钱人的亲戚放牛,走遍多少山凹绿坡,尝尽多少冷暖孤独。亲戚送来的饭菜让他到了忍无可忍,当面抛个坑倒进去埋起来,宁肯饿死也不再吃那难已下咽的糠皮发霉饭。帮长工饥一顿饱一顿挨到十九岁,参加农会。多次给地下党送信圆满成功,当上民兵队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人生第一次活出了人样,从此走上了戎马生涯。
二十岁参加第一次战役就是在太原,与阎锡山军队抢日本军火打了七天七夜,几百人只剩几十人。右小腿被子弹击中负伤。伤好后又一次参加打白崇喜战役时手榴弹在身边炸开,大腿被弹片射中负伤。伤好后八路军改为解放军,那时一个连仅有一挺重机枪,一个旅只有三门大炮,打胡宗男在徐州扬庄车站,左腿又被子弹打穿,这神马脚真够经打的。我问他是不是鞋子不合脚跑不快老负伤?他给我讲了战争年代的艰难与残酷……
他除了看新闻,从不看其它,战争片更不看,让我不解。为什么?他说太不真实,作假!哪有这么整齐的穿作,这么好的武器。他参加第一战役时,每人发五颗手榴弹,还得自己想办法装在身上,只有找块布包起来,两头扎紧拴在身上。枪呢?回答:战场上去抢敌人的。衣服那叫个五花八门,有破烂不堪的,有地主老财的,有日本人的,有从国民党死尸上脱下来的。哇噻!我忍不住笑了。整个队伍不就是由七装异服组合起来的“超级时装秀”了吗?武器甚至有打狗棍,完全靠冒着生命危险去敌方,连打带抢逐渐武装成型。我听着只觉又好笑又像听神话。破衣烂衫,破草鞋,破武器打狗棍,也能成为日后气势磅礴的军队?这些兵需要胸怀对共产党多大的信仰?对毛泽东多大的崇拜,才能九死一生无怨无悔的跟随?
老爸参加的最大战役是“淮海战役”,原来军事家毛泽东预计三月至半年拿下。我军参战部队60万,国民党军队先后出动80万,这场由毛泽东统率指挥,刘伯承、邓小平、陈毅亲临指挥的历史上有名的“淮海战役”结果仅用了66天。
老爸当时是侦查排长,有一个手枪班,一个骑马班,一个配三、八式枪班。打阻击战,我不太懂什么叫阻击战?看来让历史告诉未来还是有必要的。你看,多艰难的战争画面除了震惊就剩可笑了,所以也不能怪电视剧作假。不作假,恐怕我军的气势很难用信仰这类带哲学佛学心理描述体现出来。但必须真实才有价值,我总算知道老爸为什么被打成右派了。
淮海战役电影电视放得多了,有牺牲的镜头,但远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场战争的老爸讲得生动形象。虽然我军屡战屡胜,从国民党库存中夺得大批服装,但远远不够发,老爸他们负责打阻击的团,每人只发得一件棉袄,没有棉裤、鞋子,只有将自己所有的两条单裤穿上,几乎都是破鞋子,不开战时冷得发抖。一打起来不知道冷,只知道听随指挥舍身战斗,顽强拼搏,溶血奋战!战场上比的也许不是武器的优劣,而是谁最不怕死!只有最不怕死的人,才能从精神上取得胜利。国民党的队伍,成旅成团的起义,掉转枪口给自己一条退路。天象被不怕死的解放军感动,淮海战役的胜利,决定了共产党的胜利,也等于老爸人生戎马生涯的胜利。
老爸没文化,解放后送云南民族学院恶补脱盲三个月,后就派往民族工作队,这双先后中弹三次的脚,从战场转到民族山区的村村寨寨,走遍了云南的普洱、文山、蒙自、个旧、开远、金平:为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党对民族工作的政策,将脚印留在了几乎所有的村村寨寨。
1958年在金平,因对大跃进那套浮夸,不切实际的盲目,进行抨击和反对,被划成右派。这是对一个务实,对党无限忠诚战士莫大的讽刺,如果他有些城府,狡猾势利点,结果又会是另外的故事。偏偏就是这些对革命成果倍加珍惜的人,敢说实话不玩心计的人,成为一大批右派,命运瞬间改写。
历经二十年忍辱负重的劳动教养,有十多年是我亲眼目睹一起走过来的:无论多苦多累多委屈,始终坚信着共产党,这个历经不屈中站立,血泊中昂扬的战士,没因共产党的整风运动被打成右派而背信弃义,说过一句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怨言。我仿佛看到,就算当年送情报被抓,打入敌牢用刑,也绝不会当叛徒。那些年,我常常觉得老爸哪像右派,还没我右呢?不知他心里装的是什么信仰,因为只有信仰,才能让人不顾死活安危,不计得失的义无反顾。事实证明他对了,当初跟着邓小平枪林弹雨过来的人,邓小平怎么能不管他们呢?1978年给右派落实政策后,回到金平,老爸的待遇,全家人的命运都随之改变。
离休后伤残金逐渐提高,看病实抱实销。工资也很高。就像个革命胜利成果,每天到处走呀看呀,蒙自什么地方要盖什么。什么地方要怎么规划,活脱脱一个城市规划讲解员,行为中还保留着侦查员那种敏锐,不搞清楚不罢休的特质。
趁这次老爸做白内障手术,我抢救性的向他了解了一些他的革命生涯故事,虽然他讲的有些杂乱,文化低,年纪大,许多战役讲不出确切地名战役名,但他对共产党的忠诚却一点不杂乱。给我鲜明的印象,让我知道什么是忠于事实、忠于信仰、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中的一句让人感慨伤情的讽刺语:对党最忠诚的恰恰是右派!
老爸手术很成功,让我们一定要做面大锦旗给蒙自人民医院眼科。医院为他安排的单人病房他坚决不要,说搞特殊化也是腐败。我是个共产党员,要用行动鼓励年轻医生再接再励。让我们在锦旗上不落他的姓名,只落上“一个新四军”!这老革命,可爱还是可笑?几天后,这双脚又开始了他,侦查城市建设的信息收集,用他这双脚,仗量见证改革开放的祖国,日欣月益,乐此不疲。
我在心里祝福这位党的忠诚战士,一路走下去,跨越他生命的另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