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品丽江(3):披星戴月的纳西女人

接连两个清晨,太阳都准时跃出玉龙雪山的冰峰,鲜亮得就像刚被水洗过一样。迎着阳光细细看去,古城的空气中竟没有一丝飞舞的粉尘,吸一口,是那种清凌凌甜丝丝的味道。强烈的紫外线无遮无拦地与人的肌肤零距离接触,那才真叫亲密无间呢。没过两天,我的脸上手上已经都是阳光烙过的颜色了,那恐怕是多少瓶美白霜都无法挽救的。街上,有许多和我一样对过分“热情”的阳光躲躲闪闪、敬而远之的女人,她们无疑是古城的过客。而更多的则是脸上抹着阳光,身上披着阳光,仿佛连心里都浸染了阳光的女人,她们才是古城的主人,她们是如胡桃树一样生机勃勃的纳西女人。

在从新城走向古城四方街的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位背着竹篓的中年女子艰难地走在我们前面。我们紧走几步赶上了她,只见她背上那个硕大的背篓里装着小山一样的秸杆,细细的绳索狠狠地咬住双肩,嵌进皮肉。她的腰弯成了60度,但依然与同行的人轻松谈笑。与她同行的也是一位纳西女人,身上没有负重,我得以看清了她身上的“披星戴月”服饰:头顶上的包头呈弯弯的月牙形状,边缘镶嵌着银光闪闪的饰品;服装是蓝白红相间的颜色,对比强烈又不失娴雅;大大的披肩从背部绑至腰间,上面横绣着七个圆圆的漂亮图案,那是北斗七星。头戴弯月,身披星斗,“披星戴月”的装扮让这个两个皮肤黝黑、身形浑圆的纳西女人具备了震撼人心的特殊美感。月亮星辰在她们弯弯的背上蜿蜒成一道神秘而古老的图腾。她们的身体已被繁重的劳动压成了月亮,但黝黑的脸上却依然闪动着太阳般的光芒,那是一种罕见的透着力量的光芒。

纳西女人天生就是为劳动而生的。从幼女到少女再到嫁做人妇,她们一直都被繁重的体力活困囿着:刺绣挑花、耕田种地、杀猪宰羊、盖房打墩乃至开山修路……在她们被累得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家里闲逛游荡,养养花、放放鹰、打打猎,仅此而已。按照纳西族的传统观念,男人是纳西族“精神文明”的创造者。纳西族的男人只要会琴棋书画就是上等的好男人。平庸一点的男人就连这些劳神的“文明”都不用侍弄,只消翘着二郎腿晒着太阳,白白地让一身强壮的肌肉在安逸中萎缩退化,最后与草木同朽。至于那些劳筋累骨的物质文明,就统统担在女人们羸弱的肩头了。我不想为纳西女人鸣不平,因为她们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不平。我只是在想:这些闲云野鹤般的男人和那些披星戴月的女人,谁更能明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呢?

民国时期一个叫洛克的西方探险家在其著述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中写了这样一段文字:“纳西族妇女们通常很强悍,她们有坚强的精神,她们处理劳务和生意,同时还要酿酒和缝制衣服,她们比男人有进攻性和主动性。她们鼓励自己的男人闲游闯荡,女人就像个男人,像个武士。她们自信、果敢,甚至不怕死……” 洛克大概是带着对中国这个“不开化”国家的复杂感情和无数的发财梦想来到丽江的。也许,他和闯入敦煌莫高窟的外来者抱有同样的初衷;也许他一翻过铁甲山就被这里的雪山、草地、小桥流水的古城,神秘旷古的纳西东巴文化所迷醉。当他在《世界地理》上急不可待地向世人宣布他发现了“世外桃源”——香格里拉时,无疑更大的冲击力是来自与星月同宿的纳西女人,是这些纯净的未受到任何污染的鲜活生命震撼了他的心灵。据说,洛克在得知纳西女人为了自己的爱情甚至友情从容赴死的殉情壮举后唏嘘不已,热泪沾襟。

就是在那个水洗过的清晨,因为要去海拔近4,000米的玉龙雪山上看张艺谋执导的大型景观演出《印象丽江》,我们巧遇了一位纳西女司机。就像白族女人叫“金花”,藏族女人叫“卓玛”一样,她让我叫她“胖金妹”,这是纳西女人共同的名字。相比较我们汉族女人为了苗条美丽而不惜对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刀削凿砍而言,以胖为美、以黑为美的纳西女人则更体现了民族审美意识中对生命本体的尊重。我眼前的这位“胖金妹”就很黑,浓眉大眼的,不是很胖,但是很结实,一双手粗粗硬硬的,一看便知这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她稳稳地驾着车,很好脾气地和我们说着话,普通话说得很好,但她每说完一句话就以“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做结束语。她是一双儿女的妈妈,她的女儿13岁,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和妈妈一样披星戴月地劳作。她的儿子11岁,懵懂孩童就明白可以和爸爸一样悠闲享乐。她心疼女儿,但她更宠爱儿子。

车驶出丽江之前,她走进小店买了包方便面带上,准备在我们看演出的间隙充饥。她告诉我,她早晨四点半起床,做完家务服伺丈夫孩子吃完早饭后才出来跑车,中间还要跑回去给丈夫做午饭,顺带做家务,然后再出来跑车。晚上收工回家,她要把一天跑车赚的钱如数交给丈夫。丈夫满意时会给她个笑脸,不满意时就会数落她,她一般情况下不还嘴。她跑车在外,经常看到汉族男人对女人百般呵护的样子,心里会偷偷羡慕着,但她不敢奢望能够得到,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得不到。我以为她会被生活折磨得“只识人间愁滋味”呢,谁知她还很满足,因为这样跑车比在田里劳作又省力又赚钱,丈夫也很少打她了。

“这样很好了。”她为自己的生活下了结论。

汉族女人大多是被丈夫心肝宝贝般地捧着的,大多数汉族男人就是见不得自己的女人吃苦受累。纳西男人难道不是男人吗?

我疑心他们不懂爱情,于是,便自知唐突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爱你的丈夫吗?你的丈夫爱你吗?

她毫不迟疑,一字一顿地说:很爱的。我们纳西人是不会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的。

她告诉我,在纳西女人看来,婚姻与其凑合,不如与心爱的人一起死去。当纳西女孩自己选择的婚姻不能如愿又无力抗争时,她们便与自己心爱的人相约,寻找一个幽静的地方,上吊或服毒自杀。她说,殉情的男女都很从容。有时还向亲密朋友告别,朋友亦为其保密。殉情前,两人尽可能地买些东西,作好充分准备。殉情过程,也是殉情者最后享乐的过程。他们在选择好的地方吃喝玩乐,穿上新衣裳,向生命作最后的诀别。然后将冥币撒在周围(据说那样可以阻止野兽撕扯尸体),双双相拥相抱死去。

这便是古老的纳西殉情风俗啊!听完,我半晌无语。我开始鄙视自己的狭隘。也许,纳西人给予爱情的才是最高的礼遇,也许,他们的爱更无私,更纯粹,只是我们不懂。

“我和我丈夫也是很爱的!”这次,她给她的爱情下了结论。

我很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个纳西女人。我不是她,我无从体味在我眼里如此不堪的生活究竟给予她的是什么;我无从知道,一个依靠她像蜡烛一样燃烧而释放的光亮来取暖的丈夫给予她的是怎样的爱情滋味;我更无法弄懂,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到底从哪里汲取挑战生存压力的勇气。但我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她自有她的快乐与幸福,那是一种酣畅淋漓地奉献自己的幸福,那是一种烛照他人同时也温暖了自己的快乐。

在这一刻,我眼里的她只有母性,没有女性。霎时间我心里对她产生了浓浓的敬意。当我们为了回避风险和压力而过分强调自己的性别的时候,当我们不断地用现代科技产品来减弱自己肢体功能的时候,当我们用楼房多少层,轿车多大排量,服装护肤品是什么牌子来炫耀自己文明程度的时候,我们突然感到了生命的缺失。于是,我们带着渴念回归本真的灵魂来到这里。同为女儿之躯,面对纳西女人,我不禁愧意陡生:因为我无力选择像她们那样自然真实的人生,而我在剔除灵魂深处的矫情与浮夸之后,能做到的充其量只是让自己的人生更自然真诚一些,仅此而已。

徘徊在古城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纳西女人,我的心里缠绵着一种最原始的感动。因为纳西女人,我学会了知足感恩。我感谢父母把我生做女儿身,让我因此而得到那么多生活的优待;我感谢我的爱人,即便远在天边也遥遥地伸出臂膀给我支撑,让我依靠;我感谢我们的汉文化为我们养育了这样的一群亦刚亦柔、有情有意的热血男儿。

我是汉族女人,我知道,就算我变成枯枝一样的垂垂老太,依然会有一个男人把我唤作他的心肝宝贝,放在掌心里哄着,捧着。

我已经很幸福了,这我知道!(来源:世界华文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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