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兴起,去母校的贴吧逛,铺天盖地是对学校老师的控诉、唾骂和声讨,有说老师之中有好色之徒,把系里的美眉骚扰个遍;有说某老师上课烂透,还让学生不及格,是个人类的垃圾;有说班上四个学生给某老师送了礼,当时老师笑嘻嘻的收下,结果期末考试还是给了他们个不及格……众声喧哗之中,突然看到有人恨恨地说了句:“没见过如此变态的胡万山!”离开母校已经有些年,这个才发不久的帖子应该是他现在的学生所发,可见胡老师一如既往的背负骂名。因为这样的话,当日在校时已不知听到多少同学说过了。
学生评价好老师的标准是,这个老师脾气好,上课不点名,可以从从容容地迟到、翘课、趴在桌子上睡懒觉,最关键的是期末考试的时候要划范围,越详细越好,最好把考试题目透露出来更好了。至于你讲什么,怎么讲,就无所谓了。这是学生心目中最想要的老师。我们学的是师范专业,学校要培养的是中学语文教师。教育学因此也成了我们的必修课。给我们上课的是个老教师,一看好和蔼,班上众生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门课不用挂科了。于是课堂上玩手机的玩手机,看闲书的看闲书,包夜辛苦的同志美美地趴桌上睡大觉。谁也没有注意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多了一个人。老教师讲了半节课后,把手伸向后面,“这个学期的课程,我就交给这位胡老师来上。”大家纷纷往后看,果然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他站起来,大家看了一个大大的头,眯眯小眼睛,矮矮瘦瘦的个子,跟那个动画片《大头儿子与小头爸爸》中的儿子神似,这……这是老师?看起来就像个高中生似的。
他上台自我介绍,说自己叫胡万山。众生中有人冒出了一句–“胡汉山”,大家在偷笑。介绍完自己,他劈头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到底是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这个问题人人都知道,答案也都是人人都不知道。他的目光从前扫到后,又从左扫到右。没有人回答,教室陷入难堪的沉默。“没关系,大家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向来是班上发言的积极分子,这样有挑战的问题,更是勾起我莫名的兴奋感。我感觉到前后左右的人都在催促我起来回答,他们已经习惯了我高高举起的手。只要我起来回答了,他们就能从这种不安中解脱出来。等了半晌,他终于等到了我的举手。我认为是先有鸡,才有了蛋。原因是物种起源,从海洋生物到陆地生物,从爬行动物到飞行动物,那时候还没有动物会生蛋,鸡的祖先原鸡也是不会生蛋的,后来才慢慢进化到会生蛋的鸡。他点头微笑,说我说的有道理,然后又反问我,如果让你从先有蛋后有鸡来论证,你怎么想?我一下子噎住了。他让我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每日课程沉闷乏味,突然来了这样有意思的话题,尽管没有想透,可是分外的有意思。偷眼去看同学,好些人都无聊的打呵欠,勤奋的女生笔停在本子上,不知道怎么记笔记。
从鸡与蛋孰先孰后的话题,他引申到教育的话题上。“教育是什么?”又是劈头一个大问题,有同学按教科书上的观点来回答。他微笑着听完,然后反问:“你自己怎么理解的?”教室又是一片沉默。我后面的一个女生骂了一句,“烦不烦啊,还不开始上课。”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难答。他在黑板上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一直说到皮亚杰、赫尔巴特、菲斯泰乐奇,又从概念、范畴说到为法国的孔多塞、德国的费希特,美国的杰斐逊。开始我还能跟着他的思路走,到后来那陌生的一连串术语和汹涌而来的外国名字,仿佛是坚硬的砖头劈头盖脸的打过来。后面的女生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把我们当博士生了。”
“教育是重要的,你们作为未来的中学教师,面对千千百百的学生,更应该好好反思教育是什么,怎样才能做好教育?反观我们现在的教育现状,可以看到是沉闷乏味的教学方式和落后陈腐的教育理念,我们应该学会去‘激活’……”在众生已会周公去,唯等下课铃声起的寂静中,他依旧激情饱满的说。我喜欢这样的老师,这是一个“不安全”的老师(老师照本宣科,学生乖乖做笔记,好生安全的日子)。我对教育学了无兴趣,可是这种思维激活的感觉岂不是太妙不过?
激活,是他的核心概念,他从人类学、文化学一直延伸到教育学,我知道他对于这个概念他有深沉的思索和严密的论证。我只恨自己无知,不能登堂窥奥。对于学术,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在其中我能到得到一种思维的快乐。当日晚上,我就去他的住所找他聊天。一个小窄间,一半用来做盥洗室和卫生间,另外一半放了一张床,凌乱的放着棉被和衣服。房间里阴沉灰暗。可是他一笑,感觉整个空间都给点亮了。他的笑是完全袒露的,眼睛里都有一种光泽。房间里最多的是书,壁柜上,整整齐齐的放着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等一票子西方哲学大家的全集,床头又码着蒙台梭利的书。我们各自随便歪在椅子上闲聊,我告诉他同学对于什么是教育毫不关心,对于参与教育改革更是漠然,你真是高看他们了,他们只想把这份课程混过去就可以了,你在课堂要求大家阅读教育学名著,写读书笔记,他们在底下吵翻了锅,骂你什么的都有。他听罢,完全不像我想象地那样颓然,反而兴奋的坐起来,“好,就要这样!他们不管反感也好,骂也好,说明他们有反应。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啊!下面我会让他们分组,每十个学生为一组,每一组负责一个课题,然后让他们就这些课题借书、查资料、互相讨论,另外还可以就相反的命题,让他们在课堂辩论,这样的话,他们的思维就可以打开……”我停了半晌,“你太理想主义了。”
他把他的计划在课堂上一公开,询问大家是什么意见,平日里沉寂的课堂一下子轰的炸开。班上不多的男生都仿佛看透世事的摇头苦笑,女生分外彪悍,愤怒的声音、咒骂的声音、质疑的声音,沸沸腾腾。当胡老师说这些要跟学分和期末考试的评分挂钩时,有女生把书桌子上狠狠的一甩。可是当他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大家又不说。他说好,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就这样执行了。我坐在同学中间,紧张得要命。好担心女生一齐冲上去把老师给撕了。接下来上课,教室古怪的寂静,那种矛盾紧绷到将断欲断的悬。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如一张小纸片扔向沉默的汪洋大海,没有任何回应。我担心老师怎么讲下去,我只能做我能做的。我回应他的问题,一次次举手。有一次问了问题,仍然只有我举手,他眼睛扫了扫教室,略微迟疑了会,只好又叫我起来。那次他讲心理学,当我从反叛集体沉默的惴惴不安中解脱出来,跟他互动,一种思辨的乐趣油然而生。他讲得真好,思维非常清晰,从认知心理学到格式塔心理学,在在体现了他知识的融会贯通。这样好的课,在以往的课堂中哪里能寻到?
他不强制点名,去的人越来越少。他把自己的书库借给我们用,很多同学借了书回去,就去上网复制粘贴一篇文字交差了事,没有人会认真的读完一部教育学名著。我告诉他这些,他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可我能感觉他的沮丧感。他买来光盘,把这些书拿去扫描刻录,然后分给各个小组。班上有几个男生开始对这位老师有好感。晚上,我带这些同学去他的住所。我们谈论起自己在中学的经历,谈论自己所感受到的教育种种问题。他坐在一边,认真的倾听,然后和我们讨论。女生依然跟他很僵,他专门请这些女生去饭馆吃饭。很多女生很坚决的拒绝了。
我觉得他很像鲁迅所描述的铁屋子里的人,大家在黑暗中安恬昏睡,你偏要开窗透光,锐声呐喊,一身的不合时宜。他不屑与什么领导打好关系,也不愿意为了评职称去掏钱在核心期刊发论文。每天泡图书馆,查资料,给学生刻录书籍光盘,去中学做试点。我尽管对于教育学无甚兴趣,可是也被他感染,联合几个男生帮他一起来做事情。他在武汉大学学的建筑专业,发现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又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的教育学研究生,在对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之时,又去报考北大的博士研究生。我告诉他上课的第一天特意穿着西服去,在讲台上他侃侃而谈,讲台下的学生在笑他衣服没有翻过来。生活中,他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衣服总是乱糟糟的,房间也是东一沓书,西一摞书,找个下脚的地儿都难。我笑他三十出头,要赶紧娶个老婆给他好好收拾一下。
学生对付老师最狠的一招是年末评议,只要有学生给教师评个差,那这个教师评职称、发奖金都会成问题。女生打听到他只是一个助教,本职应该是跟着老教师学习的,结果他却上了讲台。评议时,没有胡老师,他还不在评比名单上,只有老教师。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老教师站在台上,望了我们好久,“我从教三十年来,年年都是优秀教师,今年第一次得到了一个差。胡老师来我们学校,我欣赏他的教育理念,并全力支持他来实践这种理念。这么多年,我自己在教学中碰到很多困惑,胡老师和我都在探索,希望能找到解决的途径……我想同学们现在可能还不能理解……算了,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吧。”教室一阵微微的欢呼声,女生相互相视而笑。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老师在照本宣科,学生不费脑力的做笔记。而胡老师从我们教室消失了。
下课后,我走到胡老师的住所。房间未开灯,待适应阴暗的光线后,我才看见胡老师躺在床上,身子胡乱盖了床被子。他很累,也很憔悴。想起每回在路上碰到他,都能看到他带着年轻富有弹性的脚步,手上夹着讲义,而衣服又忘了把衣领翻好的好笑样子,心里一阵凄然。我没有叫他,悄悄走出门,外面依然是大学校园熙熙攘攘的生活。而我觉得分外孤独。
离开母校已经多年,而我也没有做成老师。偶尔电话给胡老师,他都好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多少中学开始他的试点工作。我就感慨:“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呀!”那些个晚上,我们在那小房间里,就着一些书、一些理念、一些观点相互辩驳,相互探讨的日子又在心底温暖地浮现。(文/邓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