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出生的华人,被简称为CBC (Canadian Born Chinese),很多人把概念范围扩宽,将幼年移民加拿大的华人,也归于CBC之列。现在加拿大的多元文化氛围,使各族裔互相融合,相处和谐,加拿大出生的孩子,融入社会更是水到渠成。但三四十年前的CBC,却经历了很大的身份认同挑战。
CBC是华裔移民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往往被中国人称为香蕉人,黄皮白心。但与当地西人相比,他们的皮肤是黄色的,心也不是那么白。家庭背景的影响是无形的,亚洲文化多多少少在他们的处世方式上留下了印记。
加拿大出生的Jackie说,小时候班上只有她和一位日本女孩是亚洲人,她从小知道自己和群体中的别人很不同。加拿大白人认为:“你不是加拿大 人。”中国人觉得:“你不是中国人。”她问自己:“我是谁呢?”她慢慢地领悟到:“我既是加拿大人,也是中国人。每一个人都与别人不同,我是我自己。”
黄女士1972年就随父母移民加拿大,那时候她6岁,她是班上唯一的中国人。从开始受到取笑激烈还击,到后来与西人同学成为朋友,长大后慢慢有了华人朋友。双语和多元文化的背景,在她开餐厅时成为一种优势。
在加拿大出生的移民第三代Sam,从小却被送回温州老家,经历了老乡们对华侨的另眼相看。中学时回到加拿大,又经历了适应新环境的冲突。现在生活在温哥华,在亚省做生意的他,与父辈同样有着温州人的精明灵活,却与父辈的做事方式有相当的不同。
记者访问了这三个CBC,从他们的经历中,可以了解移民在加拿大奋斗求生存的一个侧面,也可以感受到华人地位在几十年来的沧桑变化。
Jackie
见到Jackie是在她开的法式烘焙点心店,她坐在靠窗的小桌旁,带着阳光的气息,非常优雅美丽。一看就知道她是亚裔,但表情和姿态又很像白人,讲的英语非常纯正。
她会说一点广东话,能听一些国语。但最流畅的,自由表达的还是英语。她开了4个生意,烘焙店是其中的一间。她以前开广告设计公司,做了5年,生意很成功,让她觉得没挑战了。有一天她忽发奇想:“我从小就很喜欢烤点心,为什么不去法国学做点心呢?”
她从小就喜欢为家人烤点心,自己买了书,照着做。关闭广告公司后,她去巴黎上烘焙学校学点心,花4个月时间在学校学习,再花6个月时间实习。之后, 她回到温哥华开了自己的Beaucoup烘焙和咖啡店,先培训厨师,然后厨师就可以培训新人了。现在,她每3个月都要回法国学习新东西,还带着厨师一起去,品尝不同的产品,赶上潮流的变化。
她的烘焙店做的点心,非常漂亮也相当好吃。做的是地道的法式点心,但加入了亚洲元素。有中国点心常用的食材,比如黑芝麻,也不像加拿大点心那么甜。她的理念是:点心不仅是吃的,还是看的。要把点心做得像珠宝一样。
在花大量时间在法国品尝和研究烘焙食品之后,她决定将法国的烹制艺术分享给对此有激情的人们,她创办了去法国的特殊线路–烘焙食品和巧克力游,她带领客人步行参观10个店,品尝从所有店选择的最好产品。
从父辈潜移默化来的生意头脑,使Jackie懂得要管理生意,而不能被具体事务缠身。“要在生意上工作,不是在生意内工作。(Work on business, not work in business)”她说,生意必须在她离开的情况下也可以健康稳定地生存。父母教她要有远大理想,也要努力工作。所以她不满足于开一个成功的公司,而是 开了一个又一个的不同的生意。工作的时候,她尽全力努力工作,发掘自己的全部潜能,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想做的一切事情。
作为加拿大出生的移民第二代,Jackie认为自己与父辈很多相似,也有很多不同。“我只认识一些华裔移民,对华人的了解主要来自父母。”她说,父母70年代从香港移民来温哥华,非常努力地工作。父亲常说:“要120%努力,尽最大努力。”
父母那一代,很难找到工作,机会也少,要关注吃住、生活、房子,所以他们做事很小心。到了她这一代,因为有上一代打下基础,Jackie就不害怕, 有冒险精神。因为父辈的努力,她可以容易抓住机会。作为CBC,她比父辈容易一些,为此感到很幸运。可以考虑在有吃有住之后,还要干什么。
通常人们会认为,CBC不会像移民第一代那么拼命工作,他们会更平衡工作和生活。Jackie说,有趣的是,她也像父母们那样拼命工作,不同的只是因为父辈打下的基础,她可以选择自己有激情去做的生意。业余时间,她喜欢做饭请朋友吃,也喜欢旅游。
谈到中国文化,她主要是从家人中了解的。她小的时候,三代人一起住。爷爷奶奶叔叔和两个表兄弟住在一起。父母很慷慨有爱心,为照顾家人努力工作。家庭很传统,他们从中国城买菜,一起煮饭一起吃。她说,父亲聪明、善良、正直、努力,她为父亲骄傲。父母英文很好,他们在家说英语。
她去过香港,也去过大陆一些地方。她说,没在那里居住过,很难懂当地的文化。她发现,中国人像法国人一样热爱美食,很多人每天去市场买新鲜的菜。
她小时候华人没有现在这么多,班上只有一个日本女孩和她是亚洲人。周围都是白人,她跟日本女孩成了好朋友。“我们没有别人。”她说。那时候,中国人说你不是中国人,加拿大说你不是加拿大人。谁看你都不是同类,你什么人都不是(You are nobody)。
“我是谁?”她也曾有这样的疑问。长大后慢慢领悟到:“我是加拿大人,我也是中国人。我与别人不同,没关系,其他CBC也与我不同,我妹妹与我也很 不同。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我也不需要别人跟我一样。我只是我自己,与别人不同的人。”她慢慢地接受了自己的不同,很舒服自己是这样的。“不同不是不好, 你认为好,别人也认为这样好。”
去法国学习,她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不同。她在加拿大读书学过法语,但去了法国才觉得很不够,几乎需要从头学起。现在她的法语进步很多,说的法语比中文好。
她交朋友比较包容,只要正直、善良,是个好人就可以了。朋友有本地西人、华人、印第安人,来自世界各地的都有。而且同性恋、异性恋的朋友都有,她不为友谊设很多限制。
开放思维地交朋友,大胆尝试做不同的生意,Jackie活得随性而自在。
黄女士
1972年随父母从香港移民加拿大时,黄女士6岁,弟弟4岁。虽然不是加拿大出生,别人和她自己都认为她是CBC。她会说广东话、国语,但读写中文有问题。父亲是移居香港的台山人,母亲是在香港长大的重庆人,他们在家讲广东话,国语是唱中文歌学会的。她是一家中餐厅的老板,客人和朋友各族裔的都有。
当年全家登陆的第一个地方是温尼伯,一个天寒地冻的城市,最冷的时候零下40度。他们先住在亲戚家,父亲找到了厨师的工作。她还记得,当地有些老华侨摆了几桌宴席欢迎他们。
上学时遇到了麻烦,她成了班上的唯一中国人,说话受到嘲笑。童年的黄女士很有个性,遇到歧视没有气馁,而是愤怒出击,她冲上去打笑话她的同学。“我很生气,打到他们怕了。”
一年后她英语流利了,因为排球、篮球打得好,慢慢地交到了朋友。她还请小朋友到家里来,煮东西给他们吃。煮的是西餐,因为比较容易。
移民不久,父亲花几百元买了一辆二手车,带全家出去玩,她和弟弟很开心。父母每星期都带他们去快餐店吃香蕉船。在温尼伯,父母又生下一个妹妹,妹妹叫黄月明,后来在温哥华华裔小姐竞选中得到冠军。
当时的老华侨,很多人选择的创业方向都是开餐厅。黄女士的父亲在移民几年后就开了一家四川饭店。她家的餐厅开在温尼伯市中心,在Hudson Bay对面,生意不错。隔两条街是一所大学,有些华人学生经常来吃饭。
为了省下请人的费用,黄女士在12岁时就去店里帮忙调酒。她那时不够年龄,但长得比较成熟,就穿上高跟鞋,化了妆工作。1982年,他们把店卖了,全家搬到温哥华寻找新的发展机会。
像很多香港移民那样,他们在列治文买了房子,安顿下来。不久,父亲在Victoria街夹Broadway买了一个餐厅,开了重庆饭店。她记得1986年因为开世博会,生意非常火爆,她放学就去餐厅帮忙。餐厅爆满,客人排很长的队等候。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位厨师发脾气不做了,好在爸爸、妈妈、弟弟都会做菜,不必受制于厨师。
1997年,饭店搬到Broadway夹Pine和Fir之间,面积更大了,一直做到现在。父亲年纪大了,慢慢地把生意交给她和弟弟,父亲现在还来帮忙炒菜。
黄女士负责招呼客人,做管理。她需要考虑下一天买什么菜,怎样安排人手,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她自己也会出去送餐。她说:“我喜欢做大派对,为客人 安排餐单,照顾他们。”新一代的理念更追求时代潮流,他们为客人布置派对场地,装饰鲜花、气球,配备了卡拉OK音响,还推出了私房菜。
谈到她这一代与父辈的区别,她说,我更重视与客人交朋友,也更重视提供好的用餐环境。现在客人不仅讲究美食,还讲究吃环境、吃气氛,社交也很重要。 她也到温哥华的其他餐厅吃饭,看别人是怎么经营的,学习别人的做法。与父亲的传统做法不同的是,弟弟喜欢研究新菜,在传统的基础上,做出新意。
她和弟弟也继承了父亲亲历亲为的传统,“如果不亲历亲为,爸爸会不开心。”黄女士说,她每星期7天都会在饭店,只有一天给自己半天休息时间。弟弟也可以连续炒五六个小时的菜,很能吃苦。
她回过香港和中国大陆的成都、北京、上海。“我爱上成都了!”她说,最喜欢成都的美食,味道好,餐厅装修得特别漂亮,餐具也很精致。在有些餐厅,除了吃饭,还可以买碗碟。
她和妈妈去成都,买了很多调料,有些花椒是别处买不到的。她还了解了川菜名字的典故,为什么叫宫保鸡丁、夫妻肺片。最重要的是,成都之行为她带来了一些菜式灵感。她还看了川剧的变脸,觉得很神奇。
回中国给她很新鲜的体验,但最让她害怕的是洗手间的脏乱。从小在加拿大长大,对这个问题还真不习惯。
小时候在温尼伯,因为华人少,她的朋友一般都是西人。来到温哥华,认识了很多华人,华人朋友就越来越多了。因为家庭来自香港,黄女士容易与香港人交朋友。她的一位朋友是着名的DJ、唱片监制杨振龙。
记者采访的时候,刚好她的朋友Maggie到访。Maggie也是广义上的CBC,经常到黄女士的餐馆吃饭,慢慢变成了朋友。Maggie的父亲是 上海人,母亲是海南人,父母在新加坡长大,然后去了马来西亚,Maggie在马来西亚出生,幼年时全家移民加拿大。Maggie说,记忆中是被同学欺负,只有一个西人朋友。那位西人的教养好,愿意与不同族裔的交朋友。
Lisa和Maggie都羡慕现在的华裔移民,华人很多,遇到的歧视也少了。因为幼年就在加拿大生活,他们的英文好,黄女士可以更方便地做当地人生意,与西人同行有很好的交流,请的厨师也是说英文的华人。Maggie则在西人公司工作,语言和文化都没有障碍。
黄女士有三个孩子,都在温哥华出生,是第三代移民,他们在家说广东话,也说英文。她说:“他们比我小时候幸福很多,起码不用从小到餐厅干活儿。”
Sam
与Sam交谈,你很难一下子认出他是CBC,而且是移民第三代。他国语和广东话说得非常流畅,而且很了解中国。原来,他童年时曾被送回中国上学。
他家是地主,土改时爷爷被打死,奶奶逃到香港做保姆,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在大陆。奶奶被一家香港人带到到加拿大蒙特利尔,做了很长时间保姆,一直没 有再婚。早期她无法汇款到国内,后来才通过香港汇钱回国。政策宽松了,她想办法把两个儿子,也就是Sam的父亲和伯伯,都带来加拿大。Sam的父母结婚一年后,才跟奶奶团聚移民来加拿大,Sam在蒙特利尔出生,成为第三代移民。
父母把他送回中国,是为了让他了解中国文化吗?他马上予以否认。父母把他和弟弟都送回温州老家,是因为没空照顾他们。
Sam说,杂货店、餐馆、制衣是中国移民早期的三大行业,这三个行业,父母都做过,忙不过来,就把Sam和弟弟送回温州,由外婆照顾。他回忆说,上学时,人家都是父母送来,骑自行车来的;他是外婆、阿姨或是邻居三婆送,走路来的,他觉得不是父母送没面子,到了学校附近就说:“不要送我过去。”
他的穿戴打扮也与老家孩子们不同。父母从加拿大给他买的书包,挺洋气的,他拿着上学,被别人称为,“华侨上班了。”因为他的与众不同,学校有人欺负他,他打不过,就从家里偷了5元钱,请了小流氓帮他打架,从此没人敢欺负他了。
因为没有父母管,他调皮捣蛋很有水平。当地是带着红枣拜年的,他拿了家里的红枣,送给亲戚拜年,亲戚以为是外婆让他来的,就给了他压岁钱,还让他带钱回去给外婆。钱都被他独吞了。再花一点钱买红枣,继续去拜年。拜年得到很多钱,他高兴得在家数钱,被阿姨看到了,全款没收。
外婆每年都做腊肉,挂在屋檐下,他想吃就拿小刀割一段腊肉,到小朋友家烤肉吃,烤煳了,吃得满嘴黑乎乎的。外婆不知就里,说:“今年腊肉没做好,怎么这么短。”
回温哥华上完中学,长大后他回温州探亲,还帮助一位朋友成功创业。那位朋友姓林,就用他的姓注册一家公司“林记跑腿”,他们在街头发广告,招揽生意。业务是帮客户买吃的、送东西。客人如果自己去办一件事,坐出租来回20元,找他们只要10元。因为有需求,生意一开大受欢迎。开这个公司成本不高,只需要一部电话,几部摩托车,请几个人。公司员工穿制服,口号是“你张嘴我跑腿”。因为是最早的同类公司,他还为此上了电视、报纸呢。
在温州的童年生活,虽然衣食无忧,但是Sam说:“对于孩子来说,最需要的是爱而不是钱。”童年爱的缺失,使他回到加拿大蒙特利尔上中学时,与父亲关系不好。
在蒙特利尔学了一阵子法语后,依然与父亲关系紧张,他决定离开家,到温哥华表哥家住。离开家的时候,为了赌气,他坚决不要父亲给的钱,妈妈偷偷地塞给他一点钱。温哥华的英语环境,又让他学习了英语。为了自立,他很早就出去打工,干过修屋顶之类的活儿。
年纪小时一直跟父亲斗,后来斗到自己精疲力竭了,父亲也不反抗了,长大才理解父亲的不容易。Sam说:“最受罪的是我奶奶,要劝我,也要安慰我爸。”
父母干活儿很辛苦,没什么享受生活的时间,生活也很节俭。Sam当时想:“他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现在意识到:“没他们的努力,我们就没有海港。我们这一代做事有退路,知道不行就回家吧,不行跟家里要钱吧。”
父亲节约了一辈子,Sam过去一直觉得他小气,但父亲勤劳挣下的钱是要留给孩子的。年纪大了,父亲说给他和弟弟一人一套房子,Sam说:“不要,我自己有能力买房。”
温州人是中国人中很特别的一个群体,他们是改革开放初期最早抓住机会发起来的一批人。他们精明,能吃苦,为了改变命运离乡背井,闯荡天下,四海为家。
中国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街上有人穿着新款衣服走过,后边就有人跟着画图,第二天市面上就有同款的衣服卖了。很多商人采取薄利多销的方式,做的皮鞋、小电器、服装、眼镜,价格便宜得好像比材料费都低。他们有拼搏精神,吃苦耐劳,把温州产品销售到全国各地。
移民到海外,来自温州的华侨也发挥了精明的头脑、吃苦的精神,顽强地在加拿大扎下根来,白手起家。作为加拿大出生的温州人,Sam打工时能吃苦,做生意时也有独特的眼光。
一般人喜欢在居住地找生意,Sam像其他温州人那样,不受地域限制。他发现亚省一个餐厅值得买,就买下来做西餐。为什么不在温哥华就近开餐厅,而是在外省开呢。他说,温哥华餐饮业竞争太大。
买下亚省的那家餐厅,签约时不知生意会怎么样,心中没底,但需要签5年租约。他拿出破釜沉舟的精神就签了,心想:“做得成就继续做,做不成就等店主告我吧。”餐厅请的主要是华人员工,他说,华人员工吃苦耐劳,一个人可以干两个人的活。亚省的餐厅开店后客人爆满,他就和员工们一直不停干活,一天只睡几 个小时。但他不会像父亲那样一直亲力亲为,生意成熟了,就交给员工管理,自己回到温哥华享受生活,同时寻找新的机会了。他说,少赚一点把自己解放出来,多做一些生意,比把自己困在一个生意中赚钱更轻松,也赚得更多。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像父辈那样努力工作,但他更重视聪明地工作(Work smart)。
对待竞争者,他的做法也特别。他的西餐厅附近有一家不死不活的批萨店,本来他想把批萨也拿下,把生意抢过来。他们做的批萨很受欢迎,批萨店没了生 意。后来Sam转念一想,如果批萨店关门了,来一家强劲的竞争对手,对自己的生意没什么好处,他就停止了卖批萨,让批萨店活下去,不让其他餐厅有机会开在附近。(来源:加拿大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