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选择(上)

诗人艾青说,人生的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却只有那么几步。不只是一个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同样。

中国的历史,从古至今,可分为三个时期加两个阶段。这三个时期,第一是夏商周“三代”之前的“史前时期”,以宗法血缘为基础,以封建制度为形态。第二个是秦汉以后直到清末的“帝国时期”,以大一统为目标,以专制集权为纽带。第三个是未来的“公民社会”时期,以自由、平等和人权为基础,以法律为保障。

在这三个时期的中间,是两个过渡性的转折阶段。这两个阶段,对中华民族来说,就是“紧要的那么几步”。唐德刚称之为“历史的三峡”,是要说明这一转折过程的惊心动魄。其实,用“三峡”来比喻,或许不太恰当。“三峡”里行舟,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更不能去往别的方向。而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的中国,除了前进,可以后退,更可以选择别的前进方向。关键时刻,政治家做出的选择不同,历史的面貌就会不同。

第一次转折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是由封建社会向“大一统的中华帝国”的转变,在商鞅与秦皇汉武之间,历时约三百年。第二个“历史的三峡”,是从帝制向民治的转变,从19世纪中叶开始,直到现在,还在进行中。依唐德刚乐观的估计,如果“不横生枝节,乱出纰漏”,到2040年左右,中国就能走出这第二个“历史的三峡”,然后,就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一片大同景象了。

近两百年来,我们就处在这第二个“历史的三峡”中,为实现中国的再次转型而努力。在这一过程中,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浊浪滔天。有时风调雨顺,人民安居乐业,一片祥和景象;有时又互相厮杀,闹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有时是别人折腾我们,有时是我们自己折腾自己。有外敌入侵,也有军阀混战;有大清帝国的坍塌,短命的共和,日本侵华,国共内战,也有共产主义“新中国”的建立。即使是“新中国”的这几十年,我们也没停止折腾,有土地改革、合作社、人民公社,也有肃反、反右、文化大革命。直到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开始经济建设,才算消停一些。

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古老的中华民族几乎是遍体鳞伤。不过,经过三十多年的经济建设,中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国力增强,人民生活水平提高。那么,现在,中国要去往何处呢?

这个时候,回过头去,看看历史,看看上一次转型的时候,我们是如何选择的,有哪些经验和教训。上一次的转型,转出个什么样的中国来,这个中国又是怎样运作的。这个运作了两千年的中华帝国,对于处在第二次转型时期的我们,有哪些助益,有哪些阻碍。从这么一个帝国体制,我们要把中国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呢?这些问题,密切联系,思考一下这些问题,对于处在十字路口的中国,不无裨益。

中国的第一次转型,发生在春秋战国时期,是从西周封建社会向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转变。这个过程,始于东周,平王东迁后不久。宗法制度的衰微,封建制度的瓦解,礼乐的崩坏,标志着第一次转型的正式开始。

西周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封建社会。这种“小国寡民”的生活方式,儒家认为是“理想社会”。从孔子到朱熹和王阳明,都一再称颂夏商周“三代”,那么,这又是怎样的“盛世”呢?

杨师群说,“中华文明一开场,就充斥着一股肃杀阴森之气”,是有道理的。远古时期,中华大地上的各部落之间,战争不断,有的旷日持久,伤亡惨重。部落的数量逐渐减少,夏朝时有3000多个,西周初年,尚有1800个,到东周时,仅存124个。这些政体的减少,主要是通过战争。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也出现在这一时期,主要有两个标志:一是政府拥有常规军队,二是出现了专职管理社会的官僚机构。在研究中国古代“国家”的起源时,我们也发现,部落之间的战争,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相比之下,一些学者强调的经济因素,如私有制的出现和对私有财产的保护,或者水利灌溉的作用,等等,似乎并不是那么关键。

东周时,铁制农具广泛使用,提高了生产力的水平,生产的东西出现剩余,手工业和商业活动开始出现,人口增加。后果之一,是诸侯的力量开始坐大,他们与周王室之间,与其他诸侯之间曾经密切的宗法关系,随着时间推移,日渐疏离。同时解体的,还有封建制度。一些大的诸侯国,如楚、魏、秦,在新征服的土地上,不再另行分封,而是置“县”,由中央直接任命官员管理。《说文解字》说:“县,悬也,系也”,就是指悬于国境边缘的新征服的土地。这个时候,封建制逐渐变为郡县制。

春秋乱世随之而至。在五百多年的时间里,各国之间相互攻伐,战争不断。从“春秋五霸”到“战国七雄”,竞争日趋激烈,战争日益残酷,伤亡的人数不断增加,国家的数目持续减少。为求生存,各国相继变法图强: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齐国的邹忌变法,等等,不一而足。

最为彻底、影响最深远的,当推秦国的商鞅变法。和其他变法一样,商鞅的目的也是为了生存,为了战争。他借鉴别国变法的经验,以“霸道之术”,将偏于一隅的西秦变成“虎狼之国”。商鞅所建立的体制,为秦始皇统一奠定了基础,成为中华帝国的初步模型,也是中国两千多年专制制度的“始作俑者”。

商鞅在秦国推行变法的同时,东边的齐国,则是另外一幅景象,这就是“百家争鸣”。在中国思想史上,这是唯一的一次“哲学的突破”,其发生,有很多原因:社会的动荡和政治的混乱,提出了许多问题需要解答;春秋末期的老子、孔子、墨子等一批思想家,作了理论的铺垫;“士”阶层的出现又提供了人才优势。旁薄郁积,蓄之既久,于是,就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化繁荣,以齐国首都临淄西门的稷下学宫为主要场所。

所以,当时的中国,面临两种选择:以“西秦”为代表的“黑色文明”,利出一孔,驱农归战,表现为集权和效率;以“东齐”为代表的蓝色文明,经济繁荣,思想活跃,表现为宽容与多样。

秦始皇的统一结束了数百年混乱局面,也把商鞅建立的体制推广到更大的范围。中国社会初步完成第一次转型。

为什么中国会如此选择,一变而为中央集权的专制政体呢?有很多因素共同促成了这一结果。一是从老子到孔子和荀子,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希望国家能够“定于一”,忧虑“国不堪贰”。这种思想,经过他们在列国之间游说,逐渐形成一种共识。其次,虽然各地的语言和文字书写不同,这些思想家和正在崛起的“士”们,在列国之间流动,或授徒讲学,或游说政客,形成了统一的文化意识。第三,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虽然战乱频仍,各国之间的贸易却一直没有中断。例如,管仲和鲍叔牙就曾奔走于燕、赵、齐之间,做皮革生意。范蠡也先后在不同的国家做生意。可以说,东周灭亡后,思想和贸易这两个纽带,一直联系着诸国。黄河流域的地理环境以及中华民族早期的祖先崇拜,都是重要的因素。比如,中华民族初民时期的祖先崇拜,演变成为父系家长为中心的氏族制度,再进一步发展成为家长制,自然而然地成为独裁的基础,这些,为秦始皇的统一,为中央集权的帝国专制体制的建立,提供了铺垫。最后,不应忽视的,是“士”在这一选择过程中的导演作用。从商鞅到李斯,从公孙衍到张仪和苏秦,“士”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是其他任何群体都无法相比的。我们从“士”的出身背景、群体特征以及他们的作用,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时的中国会做出如此的选择。

体制的建立,是一个从个别到一般,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首先始于商鞅这样的政治家制定的一个个具体的政策。很多个别的政策,相互关联,成为政策体系。很多具体的政策,经过实施,形成制度。这样,体制的建立才告完成。经过时间的过滤,这些体制的内容,就成为一个民族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说商鞅奠定了基础,秦始皇树立起框架,中华帝国体制的完善,要到汉武帝,才基本完成。汉武帝的一系列措施 — 推恩令、监察制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察举制和太学、盐田专卖,等等 – 在“中华帝国”的硬件中,装上了软件,使这个体制,运转自如。

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体制呢?简单地说,它有三个互相联系又互相促进的部分:以宗法血缘为基础,以大一统为目标,以外儒内法为手段。

以亲缘组织为基础的中国社会,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西周时期,国家是封建的,社会是宗法的。“亲亲”观念经儒家发挥,成为中国社会“家国一体”的理论基础,千年不衰。从公元前四世纪的商鞅,到二十世纪中叶的共产党,都努力消除家族亲缘的影响,希望把人民直接绑在国家之上。“新中国”成立不久,“人民公社”制度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可是,随着邓小平的改革开放,随着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广,家族的影响又再次抬头。这也是必然的趋势。因为儒家学说的影响,因为没有宗教等其他制衡因素,因为城镇化进展缓慢,直到21世纪的今天,中国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传统的宗法社会。

谈到大一统,美国汉学家魏斐德就说,“统一是中国的一种文化”。中国的历史,简单地说,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大一统的时期和追求大一统的时期。这不只是指政治结构和社会治理模式,还表现为文化和思想体系。中国没有像欧洲那样分裂为不同的国家,中华文明也没有像希腊或中东文明那样中断,一直保持至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体制。细数中国历史,分裂的时间比统一的时间多。中古时期,长达数百年,中国一直处于分裂状态,作为政体的国家不存在了,可是,以亲缘为纽带的社会组织还在,文化纽带还在。在国家衰弱的时候,社会壮大代替国家,令文化得以保存,民族得以不散达数百年之久。

至于外儒内法,则是历代统治者屡试不爽的两个手段,也是帝国体制得以运转的保证。外儒讲仁政,重伦理,内法讲法制,重事功。二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既有仁德的外表,又有峻法的保障。在具体的操作上,多数统治者都是用儒家作装饰,以儒家之名行法家之实。

那么,为什么这个帝国体制可以从先秦到晚清两千年不变?因为它不断得到调适、加工和强化。

体制的强化,有些是自觉进行的,如科举考试。唐太宗李世民看着新科举子从皇宫门口鱼贯而入,一语道出了真相:“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矣”。从公元605年隋朝开科举,到1905年废除,“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几乎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科举保证了社会思想的统一,也阻止了异类思想的出现。所以,有技术无科学,有理论无思想,是中国社会的一大特点。

另外一个自觉地强化体制的措施,是重农抑商。从商鞅的奖励耕战,到满清政府内迁沿海居民,再到“新中国”的“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莫不是为了维护帝国体制。科举和抑商这两个办法,将社会上最活跃、或者说最有活跃潜力的两个群体 – 士大夫和商人 – 置于控制之下,社会上出现异见的可能性也就降到最低。

体制的强化,还有不自觉的因素。每一次改朝换代,每一次社会动荡,无论是官僚阶层,还是士大夫,多数人会选择与统治集团合作。无形之中,也就加强了帝国的体制。而这个体制,在每一次改朝换代时,都会自我调适,以适应当时的社会环境。

而且,我们发现,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新的制度元素出现后,往往不是取代旧的,而是叠加在上面,与旧的混合。新旧杂交,相互适应,整个体制的生存能力随之增强。西周初建时,武王和周公两次分封,共71国,其中,53国是姬姓子弟。秦汉建立的中央集权的专制制度,不是取代氏族封建社会,而是在其基础之上。无论是秦始皇帝,还是高祖刘邦,在实行郡县制的同时,都没有摆脱氏族家长制的传统。

新旧体制或新旧文化相互融合的例子,还有很多。佛教进入中国后,与本土的儒、道思想杂交,经过长时间的调适,形成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文化传统。基督教刚刚进入中国时,是不允许中国信徒继续其祖先崇拜的,后来,也就做出让步,很多的基督徒,既拜上帝又拜祖先,将二者的牌位并列,一起享受供奉。二十世纪初,经过苏联过滤的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后,不久,即与中国的政治传统相结合,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新中国”,虽然以马列主义为指导思想,在很多方面,深受传统政治文化的影响。(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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