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色战争
徐京在底特律从商二十几年,从未和斯奈德之前任何一个州长有过深交。但斯奈德上任后,他每年都收到邀请,参加州长的私人宴会。
弗兰克-张是一家跨国企业在底特律的代表人,第一次来中国,斯奈德就在州政府办公室,与他做了超过一个小时的单独谈话。
“斯奈德是一个很好的商人,却并不是一个外向的政客。”弗兰克觉得,斯奈德的“新移民计划”是为了引入高质量的黄皮肤中国移民,来丰富底特律以黑人为主的种族结构:“他希望能够学习纽约、洛杉矶的做法。”
但底特律一向不是一个对颜色友好的城市。
二战后,联邦政府规定,白人若搬到没有黑人的社区居住,将得到政府发放的长期购房贷款。“当时,用在底特律市中心租房子的钱,足够在郊区买一栋带庭院的漂亮别墅。”拉希德说。
在《底特律:一部传记》作者史考特-马特尔(Scott Martelle)看来,这种政策背后,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底特律政府帮助白人在郊外建起一个个“健康的社区”,这是黑人不能享受的红利,他们只能留在市区。
少年拉希德觉得,邻居们搬家的速度太快了:“刚刚搬过来时,我们的邻居都是白人。”但到1967年,街上只剩两户白人、一户亚洲人。
拉希德的父母和许多黑人邻居成为了朋友,黑人也成为副食店的主要客户。
1967年7月的一个星期日,拉希德和父亲接到顾客电话:“12街发生暴乱,你们的商店被抢劫了,快过来!”
拉希德说,在暴乱刚开始就赶往12街,是他们做过最愚蠢的决定:第12街已是一片废墟。拉希德和父亲只能放弃商店,在黑人顾客的保护下落荒而逃。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场暴乱,会成为和平时期美国最大的暴动:包括拉希德家的商店在内,超过2,000幢建筑被损坏,逾7,000人被捕。
1967年的这次暴乱,是底特律绝望现状的开端:1970年代,几乎所有的白人都开始逃离市中心。
《新闻周刊》曾这样描述1970年代的底特律:“天黑以后,这里就变成了空城,只能看到中产阶级们的汽车尾灯。他们带着在这里赚的钱,到郊区去花了。”
陈氏餐厅在底特律已经有超过100年的历史。1970年代开始,每个中午他们接待的都是白人上班族。到了晚上,顾客则是无家可归的黑人、妓女和毒贩。
科斯蒂在这个小小的餐馆里,看到的是底特律撕裂的社会分层:“白天和黑夜,白人和黑人,市区和郊区,贫穷和富有。”
1980年代出生的汤姆森,甚至很少见到其他颜色的人。唯一的记忆是高中时期,同年级一个很白很白的混血女孩。“我知道她是一半一半,但她是我见过最白的混血。”
现在,黑人占据了底特律全部人口的九成以上。城市规划专家雷诺森·法利将这种种族隔绝形容为“巧克力味的城市,香草味的郊区”。
让中国人来,把这些房子都买走
密歇根大剧院停车场旁,是科尔曼-杨任底特律市长时期建造的“人民轻轨”–一个长三英里的环城高架列车系统,科尔曼最为得意的底特律复兴计划之一。
1987年通车后,这种公共交通很快被汽车城的居民遗忘。二十多年来,每售出一张75美分的车票,政府就要补贴4美元甚至更多。
《财经时报》专栏作家艾瑞克-皮埃里(Eric Pianin)出生在底特律,1990年代初,他回到底特律,坐上了人民轻轨。
在皮埃里看来,视觉上的底特律,就像是经历灭顶之灾的玛雅古城:透过破败的公立学校的窗户,可以看到教室里掀翻一地的桌椅;五星级宾馆里是脱落的墙壁,茶几上有没喝完水的茶杯;废弃的联合艺术家剧院中,演员布满灰尘的礼服还挂在后台……
“这都是底特律自己造成的。”密歇根州州长瑞克-斯奈德指派的紧急财务官凯文-奥尔(Kevyn Orr)说。
历任市长挽救底特律的方法之一都是大兴土木:科尔曼主持修建的文艺复兴中心已成为底特律的新地标;2000年后,新政府在市中心修建了三个赌场。
但这给了许多人另一个离开的原因:新商业中心破坏了城市整体布局,市中心的零售业因此失去了生意。
2003年,科蒂斯的父母将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陈氏餐厅关闭,在郊外开了一间新餐厅。
许多受访者都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不满:“有人投资要在市中心建一个赌场,(政府)就乖乖去建。”“他们非常被动,根本没有想到这对于居民的日常生活会有什么意义。”
上世纪60年代,政府强行要求中国城为全美第一条高速公路让道。科斯蒂父亲收到的承诺是,政府将把搬迁后的中国城建成“亚洲城”,还会给每个商铺补贴。
同样遭到强制搬迁的还有波兰城(Polish Town)和黑人低地(Black Bottom)。汤姆森说,从记事起他至少搬过4次家。
重复建设破坏了社区的文化生态。失去熟悉的邻居和街道,使许多人直接搬到郊区。
1973年,新陈氏餐厅在卡斯走廊落成。但科蒂斯一家没有看到商业城和补贴,政府为华人选择的甚至是底特律市毒品犯罪的中心。
少年时代的每个晚上,科斯蒂都能看到毒贩在餐厅中兜售毒品,妓女在餐厅门口招揽顾客:“我妈妈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门廊中和妓女聊天。”
拉希德的母亲仍一直住在12街附近的房子里,直到2011年去世。今天,拉希德一家还保留着那幢房子的产权,尽管周围几乎所有的房子已经被抛弃。
现在,密歇根州州长斯奈德面临的是底特律几代领导者留下的烂摊子。他的想法是,让中国人来,把这些房子都买走。“新移民计划能够给底特律带来很大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我们不需要为此再花钱。”
甩卖这座城市的未来?
“底特律的问题不是在一个点上,它发生在过去50年间。”斯奈德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我不会尝试梳理50年以来的所有问题。”
现在斯奈德关注的,是如何解决最迫切的问题–让城市从破产中复苏。
“但底特律人不知道能够做什么来改善现在的状态。”在底特律居住超过50年的布里奇特说,“他们并不关心城市的走向,不认为城市会变得更好。”
很多人甚至已不爱这个城市。2012年,底特律被福布斯杂志评为全美“最悲惨的城市”。在布里奇特看来,悲惨不止于外观,更在于人心:底特律市民心中的希望正一点点泯灭。
在底特律市议员Raquel看来,底特律人的漫不经心,可能来自从科尔曼任市长时就开始实行的高税收、高福利政策。
在底特律,贫困线下的市民每天都能从“食物银行”领取热饭热菜,甚至申请由政府提供的免费公寓。“相较于努力工作,有些市民确实认为不工作相对而言有利。”Raquel说。
刘保罗曾看到密歇根北部农场主们在底特律市区张贴的广告,他们希望雇用无家可归的失业者,参与北部果园秋天的苹果采摘。但没有任何底特律人愿意接受这份工作。
科斯蒂的父母,甚至要托人将招聘广告贴到洛杉矶、西雅图的华人街上。“来底特律做工的人,都不爱这个城市。”科蒂斯说,“他们就是想赚钱。工作两年,钱赚完了,就离开。”
现在汤姆斯即将大学毕业,在他的印象中,只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才会回到底特律。他的梦想是纽约,因为那里机会多,而且“热闹”。
科斯蒂在毕业后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是纽约。他说自己的同辈人中,没有人愿意留在底特律。他的哥哥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老师,弟弟在上海组建了一个教育团队,他自己则辗转纽约和洛杉矶,为电影和电视剧写剧本。
肖欣然的公司距离底特律城区12英里,但她把家搬到了16英里外。除了一年一度去底特律参加车展外,她从不进城。
对于“新移民计划”,弗兰克-张感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惶恐。
科博中心里,徐京正向大家道着晚安,底特律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华人新春晚会接近尾声。离场前,斯奈德重申了自己的“新移民”计划,向所有在场的中国人表现出他所有的诚意和热情。
晚宴上,弗兰克遇到了两个故交,他们毕业于中国最顶尖的大学,也都是留美博士。交谈中,弗兰克获知,两人最近都成功地申请到了政府零租金的福利房。
“我在这个证明上作假,隐瞒了我的学历……”“真的管用?我也马上试试。”曾经最优秀的华人移民代表正讨论如何从政府获得好处。
50年前,科尔曼为了挽救底特律,大量引进黑人。现在,斯奈德选择的是中国人。恍惚间,弗兰克忽然觉得,底特律向中国投资客发起的这场大甩卖,卖的也许是这座城市的未来。(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