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会过日子的杨太
讲述者:陶短房&青溪
叙述者青溪(以下简称青):今天我想讲的,是我在多伦多结识的杨太夫妇。他们都是福建沿海一带的人,我和我先生刚移民时,他们是我的房东,来加拿大比我们早不了几年。对了,我接下来会说较多福建移民的故事,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闷?
采访者陶短房(以下简称陶):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后,中生代移民的常态么,不但加拿大是这样,我在非洲贝宁做生意时也一样,新生代的老板、经理大多是浙江人,他们都是单身去那里闯荡,过几年就走人,老一辈的大多是福建人,莆田人最多,他们都是拖家带口,准备落地生根的,许多人还入了当地籍,我觉得,福建沿海人是中生代大陆人中最有移民意愿,也最善于融入异国他乡生活的一群了。
青: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比如杨太吧,她融入得就特别好,怎么说呢,特别会在加拿大这边过好自己的日子。可以说,她是当年初来乍到的我,学习融入和居家过日子的一个榜样。
其实刚见到这位女房东时,我并没觉得她很能干。她跟我差不多年纪,长得又清秀又端正,她先生是个五官俊朗的男人,很有才华,在这边有份挺不错的职业。没移民前我就听说,加拿大有很多全职太太,先生如果有份不错的工作,太太选择在家当专职主妇是很平常的,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杨太是个在家做做家务,顺便收收租金的“包租婆”呢。没想到,她居然在打一份全职工,这还不算,屋里屋外的家务也是她一个人操持,忙归忙,可她收拾得井井有条,那时候真把我看得自愧不如呢。说实话,她先生收入高,但闲暇时间比杨太要多得多,可这位“老杨”回到家,唯一愿意做的家务就是开车,其他一概不管,那会我还真有些看不惯呢。
陶:福建沿海好多地方的女人特别吃苦耐劳,而且会把操持家务、伺候丈夫当成天经地义的事,如果丈夫忙于家务被人看见,她还会觉得很没面子,显得自己这个做主妇的太笨太懒。
青:别说还真是这样。有几次我们实在看不过去,说了老杨几句,结果老杨倒是面红耳赤有些窘,杨太反跑出来帮着自己男人说话,事后还埋怨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做女人的,就是这样,怎么办呢?”。顺便说,“老杨”是她那位先生自己喜欢这么称呼,其实他和我们差不多年纪。
陶:福建女人环境适应能力都特别强,我在贝宁科托努,营业部对门就是个莆田人开的布行,老板娘魏太又要操持店面,又要兼管几公里外自家酒楼的生意,还要照顾大小四个孩子,却样样做得好,魏太连初中都没毕业,可老板娘做久了,法语说得比她先生还溜。你那位房东杨太,在这方面也一定很厉害吧?
青:是。杨太也没啥学历,而且也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技能,可就是会过日子。来这没多久她就找到一份工,自己和先生两份收入,都归她一个人精打细算地理财。我们刚来时特别佩服她,什么都能买到最便宜的,哪里有特价商品,星期几特价货最多、最优惠,打折券怎么用才最划算,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印象最深的,是我那时随口说,要去ESL学校补习英语,你知道这种补习是政府补贴新移民的,不要学费,她居然马上告诉我,最好等过了圣诞节再去上课,因为圣诞节这里习惯给老师送礼物,同学间有时也要互赠礼品,虽然不需要送什么贵重东西,也花不了几个钱,但“初来乍到能省则省”。我们中生代移民可不比现在的新移民,那会还没找到固定工作,积蓄也不多,平常是很注意节俭的,可算盘精到杨太这步,真只能说“佩服佩服”了。
她是个热心人,喜欢帮助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房客,比如休息日会带我们一起去买菜,这样我们能买到更多打折货,又能搭她顺风车,免得自己拎着一包包菜走来走去。又比如,你也知道,加拿大这边住“共管房屋”规矩多,洗衣服晒衣服都不方便,一般我们都要去街边的投币店去用机器洗,她就主动提出,用自家的洗衣机干衣机帮我们洗,这样不用那么累,也更卫生一些。
陶:她收钱么?如果是本地房东,是一定会收钱的。
青:她不收,要不我说她热心助人呢,不过她房租收得比别人都高,而且收得让人觉得舒服,因为的确是方便、省事。我们那时的移民很多不舍得租套房,那样贵得多,她出租的是单间,不能自己开伙,但她可以代做饭,单间当时的行情,本来是三四百块,可她说我们是夫妻同住,要多算一口人,收了我们五百五,我后来才清楚,这也是这里的行规。实话说,这样一笔笔“亲兄弟明算账”,刚来时我们也不是都习惯,但慢慢就发现,这里就是这样的氛围,反倒觉得她这么做不但挺好,而且真能帮我们尽早、尽快地“融入”。
陶:你一直在说杨太,那么老杨呢?他“融入”得如何?照说他能有份专业工,该是“融入”得很好,可照你的说法,在生活中他似乎远不如杨太“融入”得更自如。
青:怎么说呢,老杨在工作中怎样我并不清楚,但应该是适应得很好的。不过在生活中,他的确保留了许多在中国时的习惯,比如一开始,我们没车,我先生上班和他同路,他总拉着搭顺风车,老杨就死活不肯收车钱,结果是杨太出面来谈的。我们也不喜欢占别人便宜,给了车钱,大家都自在;还有,他们的房客一般都是单身,我们是夫妻俩,老杨觉得这样对我们来说不方便,就劝我们找个公寓套房搬出去,可杨太就反对,在她看来,她租给我们的单间固然比租给单身房客贵些,但我们改租公寓会更贵,算起来还是现在这样划算,至于方便啦面子啦,那是经济条件许可以后才需要讲究的。
陶:其实他们两位想得都有道理,只是相比老杨,杨太把人情和现实结合得更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也算是“融入”的一个表现吧。
青:是啊,杨太最让我佩服的,是明明她很有主见,而且像搭车收钱这类主意,老杨本来是不赞成的,可她就有办法让老杨心服口服,而且觉得是自己的想法。就拿搭车这件事来说,她的说辞就是“你要面子人家也要,你不收钱人家怕总占你便宜,就自己搭公车上下班了,这里冬天雪那么大,雪季又长,你忍心让人家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踩么”,你瞧,多合情合理。
陶:不过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杨太的租金有些高了,那么久以前的租金,和现在比也低不了多少,而且单间添一口人也用不着加这么多钱。
青:唉,这不是我们当初没杨太“融入”得好么?“融入”不好的中生代移民,都是一把一把的吃亏故事啊,我们算是很走运的了。话说回来,刚到加拿大举目无亲,语言能力也不好,可以说两眼一抹黑,租她的房子能得到不少帮助和方便,而且她的确很热心,也很精明能干,我们多花的那点租金,也就算向她这位前辈移民学习“融入”,缴的一笔不算太贵的学费吧。再说,我那时还年轻,还不太会做一个主妇,从她身上,我也真学会不少,可惜没都学会,比如,她理财的本事,我至今恐怕还是自愧不如。
陶:其实理财的本事也还是学了不少吧,比如,我想你们肯定还是很快搬出去了。
青:那当然。实话说,我们在国内早就有自己单独的房子,条件什么的,在当时也算很不错,移民到加拿大来当然做了吃苦的准备,可终究不是为了吃苦才来的。杨太那时也常对房客们说“你们租我房子,就是为了早一点不用租住在这里”、“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房东跟房客”。我们从她那里搬出去时,收入已经有了很大改善,而且自觉得“融入”和适应得比刚来时进步很多–当然,也多亏了她的关照。
陶:突然想到一个话题–其实福建沿海人的善于“融入”,也得看什么方面,我在海外几个国家和他们接触下来,感觉他们在待人接物和社会相处这些方面,“融入”得很快、也很好,但关起门在家里,那种“融入”感就会少很多,很多时候会感觉,他们还恪守着在大陆时的那一套老规矩,而且,有些规矩即便在大陆的大中城市里也会被认为过时了。比如我前面提到的贝宁魏太,她先生就和你说的老杨那样,家务活一概不理,这还不算,你知道么,他们在中国时有个女儿,可魏先生重男轻女,整个婆家也帮着一直逼魏太“生男、生男”,结果魏太一直生到第四胎才如愿生出儿子,这宝贝儿子满月时,大姐都上大学了。
青:哈哈,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们做他们房客时,他们两口子还没生孩子,杨太和我聊天时就曾说,婆家怎么软硬兼施要她努力生儿子,邻居中他们的同乡也有人背后窃窃私议,说老杨条件那么好,杨太要总生不出男孩,别忙到最后让男人给休了。这的确是他们那边的民俗民风,“融入”得很不够,而且据我所知,甚至更早的“老侨”,在这方面往往也“融入”得不好,甚至更糟。
不过杨太很幸运,我们搬走后不久,他们就生了个儿子,老杨和她婆家都很高兴,两口子如今据说过得挺美满。
陶:既然移民到新的环境,“融入”就不可能只是门外面那些事,“关起门”的那些,或多或少、或早或晚也都会慢慢发生变化,比如语言、饮食习惯,等等等等。我以前在大温的侨团里认识个福建籍中生代移民阿姨,她说她先生以前也像老杨那样,家务活一概不管,可后来搬进独立屋,见到左邻右舍的西人,剪草、种花、修屋顶,都是男人的活,如今没事也自己种种菜、浇浇花了。不知道如今的老杨是不是也这样。
青:我们后来不在多伦多,杨太一家后来的事,知道得渐渐少了。不过照我想来,人为了生存,都不得不努力适应新环境、新规矩,也都会因此不断改变着自己,和自己的行为、习惯,只是有的主动些,有的被动些,也会有迟和早、快和慢的因人而异吧。(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