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交网站抖音上的博主“阿喵”8月3日发布自己创作的“重生之母系社会”系列,将中文日常用语里所有默认男性生活为标准生活的词汇和语境进行置换。至今达到40万点赞,播放量破千万。类似这样的女性造字浪潮近年来在中国兴起,吸引眼球的字词句包括:“够娘们”,“女人中的女人”,“蒂”,“Sorry,我是个会发疯的女人”。
这种当下中文互联网上非常时兴的夸赞语言发源于小红书,不久即病毒式传播至多个互联网平台,和逐渐走红的女书一起风靡网络。女运动员夺冠新闻下的评论是“雌鹰般的女人”,一位素不相识的女性网友升学或升职成功,评论区是这样的文字:“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一位杰出的女性在自己的领域取得了优秀的成果,同时还可以帮助更多女性,让我们举杯共祝她越来越好。”
正在上海读大学的23岁牛女士是这类新式表达的忠实用户,她对BBC说:“我不喜欢用‘好屌’这个表述,显得好像女的做了大量努力,只是为了达到和男人一样的高度一样。屌这个男性生殖器名词可以是一个夸奖,为什么女性生殖器不可以呢?”为了进一步表达自己的认同,她网购了一个巨大的粉白色“蒂”字挂件贴在通勤背包上。
换字潮
从线上逐渐蔓延到线下,大陆女性开始审视自己在语言里的位置,就像牛女士这样,从“蒂”和“屌”的区分开始,到把被称为中国大陆“国骂”的“X你妈”变成“X你爸”,再到把“婆婆妈妈”这个嘲讽人做事不够利索的词换成“公公爹爹”。博主“阿喵”早前创作的另一个系列“母星社会”的一个视频里,博主对产后照顾小孩的丈夫说:“不就生个儿子,坐个日子(区别于月子),还要请日叔(区别于月嫂),公公爹爹(区别于婆婆妈妈)的,你真当自己是白银大少爷。哪那么娇贵呢,哪个辣弟(区别于“辣妹”)不是这么过来的?”
这个单一平台即有30余万点赞的视频下,评论区的最高赞回复是:“转换视角真的不一样,女孩子一直被说这些风凉话,太难了。”牛女士说:“虽然她(这个博主)的视频很夸张,但也是这样我明显感受到,原来中文里有那么多对女性明褒暗贬的表达。”
词义定义权争夺起源
2016年,彼时中国拥有最多活跃用户的社媒平台微博将“女权”列为违禁词,一并消失的还有一众女权账号,包括女权之声、女权行动派吃不完等。此后被替换出场、用以规避审核的是带有谐谑意味的同音异义词“女拳”。2020年,歌手谭维维发布新专辑《3811》直斥中国家暴问题,其中最震撼网友的属《小娟(化名)》,这首歌不仅指出“我们的名字不叫小娟……知晓我姓名,牢记我姓名”,其中还列数了18个常用侮辱性词汇,如“妖、婊、娼、妓、奴”等,均为女字旁。这首歌的面世正处于以拉姆案和鲍毓明案为代表的极端性别暴力事件的舆论爆炸期,网民由此及彼开始反思媒体关于相关暴力事件议题的报道风向,北京的千千律师事务所借此机会推出《“如何友好地报道性别暴力案件”媒体事务指南》。
网友们开始反思日常语言中借由被动语气或词性透露出的偏向性,《小娟(化名)》的这部分歌词引发网友热议,其中被网友诟病最多的是“嫉妒”这个词。牛女士说:“为什么一定要假定女性之间的友情很塑料(虚假的意思)呢?明明女性之间的互助才是主流。”于是,在小红书,嫉妒这个双女字旁的带贬义的词被换成“男疾男户”,常见于网友抱怨男性同学或同事不友好的帖文下。
除去造字里本就含有贬义的女字旁形容字词,网友们发现本意美好的女字偏旁字也被赋予侮辱性含义。2021年,中国媒体澎湃新闻发长文批评“佛媛”,这个新造的词强调在寺院修行且好打扮的女性“引起人们的反感”,尽管该文所引用当事人事后发文称“拍假照片”的指控不实,但澎湃新闻并未就此回应,反而继续发展创造了“病媛”,指就医且拍照的女生,还有“程序媛”,指从事计算机行业的女生。“媛”字的汉语本意是“美女”,在一些媒体的推动下,这个字的含义被替换为它的反面。
“我们来定义这些词”
“为什么要让渡这些词的本意呢?”在中国从事性别平等工作十余年的陈芊亦说,“不该是我们被这些词定义,而应该是我们来定义这些词。”今年国际妇女节,三八妇女节的微博话题下,大量用户复制发帖“我是三八,我是妇女,我是小姐。我是大妈,我是大姐,我是阿姨,我是婆婆妈妈,我是媛,我是小仙女,我很娘,我很母,我很姨。我过三八妇女节”。这些女性含义极强的词在近年来都有负面含义。如原用于礼貌称呼女士的“小姐”一词常被用以暗示女性性工作者,“妇女”这个曾用于指代劳动女性的词汇在近年来被形塑为一个嘲讽女性年长、重点在宣传年龄焦虑的称谓。
朱女士是SISCOM淘宝店的合伙人之一,这家店以制作女权主义周边产品闻名,全平台有小十万粉丝。根据这些互联网常用词,去年年中,这家店推出“Sorry,我是个会发疯的女人”系列包包挂件,又在年末推出“蒂”挂件,粉白色调,直白的文字挂件,产品一经推出,大受欢迎,一度脱销。SISCOM的挂件产品也有在抖音平台发售,但不久即被举报下架。“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很喜欢直白呈现自己的态度,”朱女士说,“我能明显从后台问卷感受比如纯娘们这种以前被认为是饱含柔弱寡断的情绪的形容词词义已经变了,大家把它用作一个正面夸奖,以侮辱女生为习惯的环境确实好很多了。”
词语内涵的转变与社会期望挂钩,在消费趋势上明显体现。原本用于攻击女权主义者在互联网上发声的模样“丑陋”的“女拳”一词反而推动了大陆女性力量训练的潮流,女子拳击馆近年来在中国一些城市逐渐走红,“女拳”在社交网络上回到“女子拳击”的本来含义上去,同时走红的还有力量感的女性身材审美。根据大陆电商平台京东于2022年发布的数据,女性消费者对于力量型运动器械更加青睐,2021年购买商品件数同比增长65%。同时,女性消费者在武术搏击运动上的成交金额增速也显著高于男性。
女巫、撒泼、悍妇等昔日被认定为女性负面评价的词如今是社交网络Z世代最爱用的标签词。牛女士还说:“每次我说自己是女巫,我都觉得特别有力量,我有很多可能性。”上海女权活动人士黄永芳说:“柔弱不是一个女性专属的形容词,有力也不是男性专属,我们要求的是在日常用语里看见女性,不把男性当作人类的默认设置。我们要求从语言上开始平等。”今年6月,《语言恶女》中译版上市,这本阐述现代女性如何夺回话语主体性、拒绝语言背后性别偏见的语言社会学著作出版不到一个月即登顶多家图书零售平台销量前十。
女权活动人士陈芊亦认为这个逐渐形成且蓬勃的新造字词表达趋势“大有必要”。她还对“田园女权”这个讽刺中文互联网上的女权人士不够纯粹的词记忆特别深刻。这个新名词的语义极为模糊,导致它的词义可以极大延展。它常用于批驳参与性别议题讨论的组织或个人“不够专业”,但没有人可以回应“什么叫专业”。
“反对性别平等的网友总是期望给女权主义者们一个标签,把它们单独归纳成一个异端,这样就能降低我们的权威性。你看,话语本身就是权力关系的表达,你不去抓定义权,它就会被别人拿走。”网友感到蹊跷,开始主动使用“我是田园女权”这个表达,使这个词失去意义。“到2018年左右,我已很少再看到有人嘲讽他人是田园女权。”
对新造字词的担忧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上述新造字词句的浪潮。要求仅以姓氏受访的刘先生表示:“这真是胡闹。我承认原有的语言系统是有不合适的地方,但是你不能用一种极端来取代另一种极端。”牛女士的同学也有向她抱怨:“旧有的表达我说不出口,新的表达我也说不出口。但我不这么用词,好像我就不够进步。”
中国研究员、性别学博士宋林对BBC表示,这个语言新风向与中国大陆一种强调个人赋权的新自由主义女权的兴起相对应。他说:“近年来,中国年轻、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中产阶级女性中出现了广泛的女权主义觉醒,但这种觉醒伴随着公民社会的急剧萎缩,这意味着公众对政治变革的有效参与变得非常困难、甚至不可能。这些年轻女性对性别不平等问题更加了解,但官方话语却批评和污蔑她们是激进的麻烦制造者。我认为这种个人化的新自由主义女权主义的普及和激进化,是对这种情况的回应。”他认为这些变化对中国社会性别平等意识的提升有积极的影响,但同时也应注意,如果没有解决结构性问题的集体议程,这些变化将会高度分散。(转载自BBC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