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風飛渡奈何橋

——清明節在亡妻墓前的回憶

你離開我們已經一年半了。你我互相扶持,患難與共三十三載,到了今天,我仍感到刻骨銘心的痛。這幾天是清明佳節,我加倍的思念你,每天都在悲傷和回憶中度過。今天依照中國清明節的風俗,我在你墓前把柳樹枝插在軟溶溶的春泥中。我欲乘風飛渡奈何橋去找你。

你的樣子還是一樣嗎?你還記得我嗎?你還認得我嗎?你還會叫我嗎?你叫我做Peter。在你離開的十天前,情況已經不好,無法言語。我對你說「我是Peter。我來看你。」你微弱的叫了一聲「Peter」。跟著你抖擻全身僅存的力量,大叫一聲「Peter」。這是你最後一次叫我了。我們還能一同外出嗎?我們每次外出,你堅持拿所有的東西,我兩手空空走在你旁邊。韓國人夫婦外出就是這樣。路上行人都以為我們是韓國人。當我們沒有東西拿的時候,並肩攜手,何情不語?何事不訴?有一次你說「很少人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還會拉著手,也許會有人學我們。」我們還會不會拉手呢?會不會相逢見面不相識?或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天國有很多通菜嗎?你喜歡吃椒絲腐乳通菜。你在醫院曾叫我給你買腐乳。但那時你已不會進食,所以我沒有買。近日有客戶送了台灣腐乳,裝在陶罐裡。我已經打開了放在餐桌上,你可以回來吃。我沒有徙居忘妻。你的衣物,一件都沒有扔掉,擺設一切如常。這還是你的家,只是增設了你的靈位,以免我每天回來空洞不見人。我對你的死不甘心,叫安妮把你的照片放大成海報。有時,我在夢中,忽忽覺得你仍在身邊。你自覺一生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已無怨言,但棄我先去,最不放心的,是沒有人照顧我的生活。我少年離家,獨居已慣,你不必為我擔憂。

我們中國人相信人死三日回魂,有人甚至對我說在親人死後的第三個晚上,聽到鐵鏈拖在地上的聲音。我不相信你是給牛頭馬面用鐵鏈鎖著,押回家來的陰間一鬼。你因家庭背景不好,不能進入大學,只能讀到高中畢業,但你自學音樂,琵琶、古琴、笛子,都有很深的造詣。你到香港後,因為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不懂英語,人生地疏,只能在時裝店做售貨員。兩年後,你向報館投稿,找到記者的工作,再升遷為編輯。在進入傳媒行業短短的六年中,你成為香港有名的作家。但為了我,你放棄了有無限發展的事業。

到了加拿大,你專心寫作,創造了第二輪事業。你的寫作,悽婉清麗,直追李清照,在女界大受歡迎。你出版過22本書,其中兩本是暢銷書。你獲得「中國文聯最佳小說獎」,做過暨南大學的駐校作家。可惜你積勞成疾,不能繼續發展。你孝父母而友弟妹。當你在香港的時候,經常回廣州,以你細小的身材,背負大量的衣服、用品和食物回家。你熱心助人,在廣州、香港或多倫多的同學同事,都知道而且不會忘記。花已凋謝,卻永留芬芳在人間!

在你遠離我們之後,最應該向你匯報的,是加拿大副總理兼財政部長方蕙蘭(Chrystia Freeland) ,向我發出了悼念信。加拿大是世界各國海外作家的集中地。因為有高度的言論自由。東歐、東南亞、南亞、拉丁美洲、非洲的很多作家,都離開自己本國,來加拿大繼續寫作。副總理的信,是海外作家很大的光榮。你也可說是「生榮死哀」了。

你和我結婚之前,已知道我沒有錢。我社會意識極強。對貧苦的人,不幸的人,都想幫助他們。語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世上貧窮的人,不幸的人,理不勝理。但我幫過的人,我可改變他的一生。我好打不平,對不正義的事情,都想參加抗爭,以致一生不事生產,累你幾十年間,必須克勤克儉。你在成長時,經歷了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糧食不足,以致不良於聽。有時我講話你聽不到,我就大叫起來,事後又覺得很懊悔,何不忍耐一下?在你最後的一天,穗媚、安妮和我下午三時來看你後就離去。到了十時,醫院打電話叫我馬上去。我和安妮趕到時,你已斷氣。在你彌留時刻,我沒有陪在你床前。我有負於你,你無負於我。

我畢生「勇往直前,不顧人言」,深信「如你與我道路相同,很好。如果道路不同,那也沒有辦法!」我的價值觀,在我生命中,已得到發揚並且略有成就。人生到此復有何求?我只希望在我剩餘的日子,寫一長文,指出國民黨在大陸,因歷史潮流的匯合而失敗,並非是因為貪污。有朋友建議我把文章擴大成書。你與我志趣相投,因寫作而結合。你常為我修改文章,使我成為作家。如你仍在,必定能把我這要寫的文章,修改成書。

我和你談話,你聽到嗎?天色漸漸灰暗下來,墓園的人都走光了,寂靜得可怕。我回家了,還不斷地回頭望你呢!(文/林達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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