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前後:序陳浩泉的《島情》

我與陳浩泉是在1986年認識的,這要感謝盧因和劉以鬯兩位先生。記得那年十二月中,我改完期考試卷交了分數,就離開埃德蒙頓到溫哥華與盧因和袁軍匯合,一同出發。我們的行程是先到香港與文學界朋友會面,然後直飛北京,參加中國作協為我們安排的兩周訪問。抵達香港後,我們應劉以鬯先生之邀來到港島某酒樓,在座賓客都是香港文學的先輩和熟悉的名字,令我這個離港多年的文學愛好者興奮不已。想不到,在座中一個高個子戴眼鏡的作家陳浩泉後來竟然成為我數十年的文友,人生真奇妙。

陳浩泉與家人1992年移民溫哥華。1987年我和盧因成立的加拿大華裔寫作人協會(後改名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時,他就成為最早的海外會員了!他經驗豐富,很感恩這些年來與他共事,在大家共同努力下,舉辦了不少文學活動。非常難得的是,他百忙之中仍堅持寫作,並且不時有新書面世。

陳浩泉少年離開福建家鄉到香港,香港是他成長、求學和工作之地。記者與報刊編輯工作使得他對世態人情及社會現象有特別敏銳的觀察力和分析力,移民到加拿大後,異地文化的刺激,各種各樣的人間悲喜劇,對他來說,都是現成的小說素材。離散作者本身的經驗,與描寫對象產生共鳴,所產生的效果往往更有可信性和說服力。

這本小說集《島情》包括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的十五個短篇囊括了多種題材,有寓言意味(“籠子裡的畫眉”,有幽默“向家的姓名學”),但佔更大篇幅的,是離散華人的生活百態及精神面貌,例如:單身移民的無奈(霧水情緣), 無法自拔的賭徒(一生好運),女留學生打工面臨的困惑(不“特別”的“摩女”),為了應付催婚父母聘請女友(租妻記),大陸背景移民對唱紅歌的各種反應(掃興的生日會),國殤日對戴花的不同看法(罌粟花),乏人照顧移民老人的悲哀(吾老,不被“老”)等等,每篇都是離散人生的側面。

如何把這些側面有效地展現,就牽涉到寫作技巧了。移民是連根拔起移植他鄉,造成的衝擊有深有淺, 因人而異。在這些短篇小說中,我們看到作者駕輕就熟的人物刻畫,以及他們陷入困境的各種反應與態度。在兩個較長的短篇中,“他是我弟弟,他不是我弟弟”以緊湊的節奏,寫移民父母為了賺錢留下兩個來自不同婚姻的兒子在溫哥華,以致陷入小兒子要開刀卻無人擔保的困境﹔“第二次見面”以平和悲憫的情懷,描述男主人翁與過世的華僑父親及其第二個家庭之間的關係,令人感動。

第二、三部分,創作於1970年代的“墳場裡的往事”及1980年代的《島情》兩個中篇,可以說是陳浩泉的“少作”。雖然創作地點都是香港,故事也發生在香港,但是,人物在域外發生的事件,也是故事的組成部分,甚至是改變主人翁命運的關鍵部分,這種離散組成在陳浩泉的敘事作品屢屢出現,成為他創作的重要特徵。“墳場裡的往事”中的男主人翁是海員,他與女主人翁的許多來信,緊扣著香港也緊扣着外地,同時進行。男主人翁行程的不確定性,來信的不確定性,令女主人翁生活在期待與焦慮中,而造成懸疑的效果。海員的意外死亡,是小說的高潮,高潮過後,女主人翁的盼望也就結束了。這個中篇小說的敘事設計跟十九世紀西方書信體小說有某些相似,層層剝開,引人入勝。

《島情》這個中篇展示了作者純熟的敘事技巧。某畫家到香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離島養病,寄住在一個慈祥老人的家,又認識每周末來探望老人的女兒。他們相識相戀,無風無浪,似乎水到渠成了。無巧不成書,當這對情侶在海邊遊玩之際,一個女子從游艇跌落海中,畫家前去救起的,竟是在他生病之際棄他而去美國的負心舊情人!他對此一直感到受傷和憤憤不平。此時,作者無形之手已經靜悄悄地把小說推向一個比較急速節奏的層面。畫家去巴黎進修畫藝,女友寄錢支持,豈料不久畫家沒了音訊。究竟他去了哪兒?這個懸疑把故事推向高潮。五年後,女朋友在報上發現,畫家回來開畫展。她去參觀,才知道原來他到巴黎後不久,便和一個法國女子結婚,離婚後回來香港。畫家其實重複了前女友的做法ㄧㄧ背叛。作者通過節奏的轉換, 把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轉化到具有悲劇色彩的道德詰問。人是不可知的,甚至不可救藥的,信誓旦旦不足信,被人拋棄者,也會拋棄人,殘酷而無奈,這就是人生。

陳浩泉從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就開始投入文學創作。在香港時,或許他並不自覺要寫離散題材,但是所寫的題材及內容卻不同程度上與之有關,他移民加拿大後,離散題材更自覺地為之了。這種本人不在離散而寫離散的寫作傾向或現象,是陳浩泉的一個創作特征,但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的人文視野。

回望香港,我忽然有了一個醒悟。香港其實是半個離散社會,她本身就是一個大熔爐,她接納了各個時期來自大陸的同胞,也收納了世界各地喜愛東方之珠的獵奇者與漂泊難民。我甚至認為,陳浩泉的“島情”,其實紀錄了對香港的情,以及離開這個島之後,在他鄉思念之情。(文/梁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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