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曲

“弟弟疲倦了,要睡觉。要睡觉,别吵闹,妈妈坐在摇篮边,把儿摇呀摇。摇我的好宝宝,安安稳稳睡个觉……”

母亲曾告诉我,这是襁褓中的我,来到世上听到的第一首音乐。哼这首歌的歌星,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

长大了,我才知道,这发自母亲内心的、动听的歌,叫摇篮曲,母亲却称它为催眠曲,那摇篮曲是洋名字。

确实摇篮曲有一种催眠的作用,能让啼哭中的婴儿、烦燥不安的小宝宝,伴着那轻轻柔柔的小曲,或倚偎在母亲的怀里,或睡在铺有软绵绵薄被的摇篮里,一摇一晃,一摆一动,悄悄地进入甜甜的梦乡。有过这样生活经历的父母亲都会知道,当孩子睡着了,有时望着睡梦中的宝宝,那小小的脸蛋上泛起的一丝微微的笑意,会让亲人们舒心、放心。

听妈妈说,我那时睡的摇篮是红木做的,样子像一只小船,头高尾低,底部呈弧形,两边伸出条状的脚踏。母亲踩在上面。脚尖轻微地踮动一下,摇篮就左右晃起来,很有节奏感,摇着摇着,不需多少时间,我便静静地入睡了。这只摇篮不仅我睡过,妹妹也睡过。其实,这只摇篮不知传了多少年代,睡过多少代的婴儿。母亲还说,摇篮是从我的外公家拿来的。后来我们从宁波来到了南京,这只摇篮就一直放在乡下,至今不知落在哪位亲戚家里。母亲生了弟弟的时候,家里重新买了只竹藤编织的摇篮给弟弟睡,那时我已6岁,能帮着母亲做点事了,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摇着弟弟入睡。只不过,这摇篮不是用脚踩的,而是用手摇的。每当母亲来摇弟弟时,她就又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摇篮曲。在摇篮曲中,弟弟也一天天长大了。

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一段亲情故事。

当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的亭子间,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宝贝儿子海婴后,只要海婴一闹觉,鲁迅先生就会立即放下手中的写作,赶紧抱起海婴,横卧在怀里,由自家的门口走至窗前,再由窗前走至门口,来回轻轻漫步着,先生口里还喃喃地哼唱着他自编的平仄协调的催眠曲:“小红,小象,小红象,小象,红红,小象红;小象,小红,小红象,小红,小象,小红红。”鲁迅先生一遍又一遍地哼着,一直哼到爱子重又入睡为止,他才轻手轻脚地下楼继续伏案工作。

同样的故事在画家石鲁身上也有过。上世纪30年代的延安的窑洞里,石鲁一边创作,一边照顾几个月大的儿子(他夫人经常排戏和演出),为了节约时间,他在窑洞后面架起一根木棍,吊上一个筐,把孩子放在筐里,再用一根绳子把筐和窑洞窗户下的桌子连起来,他坐在桌子前创作木刻版画。儿子哭闹时,他手上的刻刀不停,下面用脚摇一摇系在桌子腿上的绳子,绳子一动,筐就像摇篮一样动来动去,他嘴里不停地哼哼着,不一会孩子就不哭不闹了。

亲子之爱,就这样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

我曾专门找来音乐家吕骥在上世纪30年代谱写的《摇篮曲》,曲子动听,词也美。每读一次,每哼一次,就会在脑海里想象当年坐在摇篮前哼唱着摇篮曲的母亲的样子。一种温馨马上充盈心间。

作曲家李劫夫谱的那首《摇篮曲》是普烈作的词。词是这样的:月儿悄悄上树梢,风不吹来草不摇,房前的小燕,房后的小鸟,都睡着了,都睡着了。明天太阳高空照,妈妈的宝宝长大罗,满山的鲜花,遍地的财宝,万里江山你要建设好,妈妈拍你睡着罗……这样的歌词,伴着那恬静、亲切、安详、行板的曲调,宝宝能不进入梦乡?

摇篮曲,不仅中国有,国外也有。俄国的、德国的、印度的、西班牙的……几乎世界上每一个国度都有她自己的摇篮曲。

奥地利莫扎特写过,德国的勃拉姆斯写过,俄国的柴科夫斯基写过,这些摇篮曲后来都成传世名作。

我特别喜爱奥地利音乐家舒伯特写的《摇篮曲》。这首家喻户晓的《摇篮曲》诞生在一家餐厅里。据说当时舒伯特身无分文而又饥饿难忍,为了填饱肚子,他拿起菜单谱写了一首歌曲,并用它换回一盘马铃薯。这首曲子就是后来著名的《摇蓝曲》。不久,词作家克劳谛乌斯为其填了词。词很有意境: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夜已安静,被里多温暖……词一共三段,每一段的情感都在不断地递进。

写这首《摇篮曲》的作者舒伯特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写了600多首杰出的艺术歌曲,被人们誉为“艺术歌曲之王”,可惜他在世上只活了31岁。因他一生崇拜贝多芬,1828年他死后,按照他的遗言,哥哥特地为他购买一块墓地,将他葬在贝多芬的墓旁。

写过“摇篮曲》”的许多音乐家都已作古,可他们的音乐还在,还在愉悦着一代代的婴儿。一次,我和母亲闲聊,又提起我和弟弟童年时听她哼的催眠曲,母亲很开心,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笑容,她还即兴哼了一段,那从浓浓的乡音中流淌出的依旧是那么动听的歌。时隔60年,母亲的容颜变了,头发也变白了,不变的是她的歌喉。她说那个曲子是她的母亲教她的,她记得很牢很牢。

那个午后,我和母亲谈了许多,翻阅往事,捡拾记忆,那往昔许许多多,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梦片,分明又在眼前,80岁的母亲与她60岁的儿子在一起分享着过去的幸福时光。生活中的一些往事,该忘的,已经忘了,没有遗忘的,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人生起程的时日,该会是从摇篮曲中开始的吧!(文/徐廷华,原载《天津日报》2022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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