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走过的轨迹,在加拿大居住时间超过在中国。异国他乡,环境、语言、风俗、饮食等都截然不同,尤其是东西文化的落差,令生活发生巨大变化。年复一年,“乡音未改鬓毛衰”。不过,在我身上还有一样东西不变,那就是喝工夫茶习惯。
喝工夫茶是潮州人传统。年轻时离开校园回故乡汕头工作,自已孑然一身,也有一套颇讲究的工夫茶具。那时候,几位旧同学尤喜欢晚上凑在一起,喝工夫茶聊天。大家放开心屝,无所不谈,不管喜怒哀乐,都聊个淋漓痛快。有时换了几遍茶叶,直至深夜仍感意犹未尽。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准备移居加拿大。出国前把用了多年的紫砂茶壶送给一位爱好茶艺的世伯,心想,在北美州大概用不着这玩意了。但有位旧同学却送我一套新的,希望我带上,说喝茶思人,如果加国没有合适的冲工夫茶的铁观音茶叶,就由国内寄。到多伦多后,我在唐人街找到一家专卖中国茶叶的小茶庄。这样,在我开始异国他乡生活时,工夫茶依然伴随着我,宛若朋友们仍在身边。
当琥珀色茶水从紫砂壶中冲下,袅袅热烟在精巧透亮的小瓷杯中升起,带着铁观音那特有的醇厚茶香立即沁入肺腑,叫人未喝先醉。一杯入口,顿觉香气迥荡齿颊之间,喉润气爽,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不久,母亲从美国姐姐家搬来加拿大和我们一起住。想不到她离开故乡那么多年,还保留着喝工夫茶习惯。她说,“喝工夫茶,才不忘自已是潮州人!”这下可好,我和内子加上母亲,正合着潮汕俗语“茶三酒四拍拖二”说法,三个人喝工夫茶最相宜。
多少年了,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件事:喝工夫茶。哪怕有时参加派对回来已是很晚,也要冲泡慢慢品茗。多少往事就在这种平静淡薄的心境中浮现出来,和着茶香缓慢在脑海中迥旋。
一次,这里几位文友到我家。他们分别来自香港、台湾和上海等地,也许看过我在报纸专栏中写过关于喝工夫茶的文字,希望体验一下。我非常乐意地“表演”一番。烧开水,拾辍茶具,洗杯热罐,又按照潮州人传统的冲茶习惯,“高冲低饰、去沫淋盖、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嘴里还念念有词。不一会,几杯色泽均匀的工夫茶就呈现在他们面前。茶香四溢,大家都说茶艺很有趣。可是品尝的时候就有点为难,有的说杯子太烫,如何拿?有的说茶汤这么浓,喝下去晚上睡得着觉吗?其中一位幽默地说,难怪我们不是潮州人嘛!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说起来,还有一个关于茶叶小故事。几年前,汕头一位旧同学寄一大包“铁观音”茶叶给我。航空包裹,以往一个月可到达,可等了近两个月还不见踪影。到邮局询问,推三托四,后来连电话、电邮也不回。汕头邮局倒很认真,确定收寄及出境时间、编号。有了具体证明,我们又联系当地邮局,仍不得要领。结果只好“小题大作”,向我们区国会议员投诉。议员把电邮转邮政署。因邮政署属联邦机构,按法例需在规定时间内答覆国会议员询问。没过几天,包裹就送到我家门口了。三个多月时间,幸而里面茶叶是抽气小袋包装,未受潮发霉。我们马上拆开一小包冲泡,依然香醇可口,没有辜负老同学万里迢迢送来的心意,真是大喜过望。
岁月仿佛就在工夫茶热气升腾的轻烟中无声流逝。母亲住进老人大厦,每当周末我们前去探望,她都是先煲好开水,把工夫茶具摆上,等着大家来一起享用。多年后,母亲以八十八岁高龄谢世。临终前几天已非常虚弱,无法进食,只能喂点汤水,准备送往医院,但她仍示意要喝工夫茶。我把小杯放到她唇边,让她轻轻啜一啖。老人家离乡背井半个多世纪,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故土,那传统习俗是那样深沉地铭刻在她心中。
两个儿子在加拿大长大,受西方文化薰陶,思想和我们距离很大,但有时也喝工夫茶。虽然养不成习惯,只跟着我们喝几杯。他们知道,这是老家的传统,是父母以至祖辈的嗜好。记得大儿媳妇第一次到我们家,我也请她喝工夫茶。她是英裔,喜爱的是红茶和咖啡,看我摆弄精致的茶具,忙说和她在日本留学时看到的茶道差不多。等尝了一口,立刻道,味道很不相同,那里的茶清淡,这里的是浓香。我告诉她,这是我们故乡特有的茶文化,叫“工夫茶”。她巴眨着那双蓝色大眼睛说,“你们那里的人都爱打功夫,所以喝工夫茶?”逗得我们笑个不停。大儿子结婚搬出自住,我们特意送一套工夫茶具:紫砂茶壶、小瓷杯、茶盘、茶洗、装茶叶的锡罐,让他们作为留念,欣赏意会。
又过了几年,小儿子也搬走。国内旧同学在电话中曾问道,只剩老俩口,还喝工夫茶吗?我回说,一定品茗。工夫茶伴我走过异国四十多年,故乡情也时时伴我同行。一杯色香味俱全的工夫茶,令我神思飞驰,带给我无限乐趣。我在工夫茶中寻觅往昔的岁月,逝去的青春,还有那浓郁的乡情,人生路上的苦涩甘甜……
工夫茶啊,最是家乡味!(文/姚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