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旗的人
–致历史学家
1995年 夏,巴黎 拉雪滋神甫公墓
诗歌摘选自《川沙诗歌精品赏析》(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0年)
主编 :李咏吟 (中国文学评论家、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
副主编:李志雄、范昀、胡孝根(均为文学博士)
翻译:刘洪
举旗的人
在历史的疆场上
他静静地倒下
他在太阳的炫光里飞灰烟灭
他在月光下银色的风中飘散在原野的灰暗里
他在泥土里化石
他在后来人认知的天空一片空白
他们在历史的连结处都是盲点
他们是历史书里行行文字间的空白
夜深人静时
去翻开那些书橱里曾祖父留下来的线装书
仔仔细细看那些夹在书页里的爬来爬去的银虫
会听到它们顽强地啃噬那些纸面荒诞的符号时
撕心裂肺不平的哭喊!
举旗的人
举旗的人踩着举旗的人的尸骸
举旗的人踩着举旗的人的层层叠叠的尸骸把旗帜举到胜利的前夜
举旗的人却在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中倒下
举旗的人在背后的一声枪响声里倒下
举旗的人在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中把旗帜交到了能言善道者的手里
举旗的人都不会说话
举旗的人都是哑口
举旗的人举旗举到了最后都是被举到了能言善道者手里
举旗的人都是阳光下的影子
他们看着能言善道者倒提着他们血染的旗帜一屁股坐在了帝王沉重的金椅上
(原载川沙诗选集《春夜集》)
The Flag Bearer
–To all historians
Pere-Lachaises Cemetery, Paris, France, Summer,1995
In the battlefield of history
The flag bearer fell down,
Slowly, silently,
Became ashes floating in the sunshine,
Blown away to the darkening dusk,
To the halo of the moon, and
To the melted rocks and soil.
Little is known about him,
A blind spot that links to the past,
A blank page in the books.
In the dead of the night,
I open the thread-bound books passed down from my great-grandfather,
Astounded at the wood lice, busy eating away at the pages,
The absurd symbols, crying so for the prejudiced that
Their groans tear my lungs!
Over the piles of his comrades’ corpses,
The soldier marched on, flag in hand,
Toward the dawning of victory.
At daybreak as he was to hand the flag
To the eloquent speaker,
He fell at a shot that echoed from behind.
Knowing little what to say and how,
The flag bearer held the flag high,
And passed it into hands of the speaker.
Nothing but a shadow in the sunshine,
He watched the speaker drag the blood soaked flag away,
And sit down in the emperor’s gold chair!
看历史学家看历史
–川沙诗歌《举旗的人–致历史学家》赏析
诗歌赏析: 胡孝根 文学博士
诗和历史之争已持续了2000多年,而它们争论的焦点是诗和历史哪个更真实。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德认为诗比历史更真实,因为历史只记载偶然个别的事件,诗则记载普遍必然的事件。亚里士多德的这一历史观虽有其片面性,但在其错误的外面下包裹着一个深刻的内核:历史不只是历史事件的简单汇编,在这里关键的是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的态度和立场。也就是说,历史事实只是历史学家撰写历史的起点,而决不是历史学家追求的终点。在历史着作中,历史学向我们敞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历史的大世界,另一个是历史学家的心灵的小世界。因而,当我们在阅读历史时,也在阅读着历史学家的心灵世界,阅读着历史学家如何看历史。川沙先生是一位有着深刻历史感的诗人。他在阅读历史时,不仅看到了历史学家笔下的历史世界,而且看到了历史学家是如何看待他笔下的历史的,并和历史学家对话,交换着他对历史的理解。历史常常走进川沙的心灵,川沙借助历史纵横摆阖激扬文字。更让人欣喜的是,历史在诗人川沙的笔下,又呈现出与历史学家迥然不同的意蕴,给我们提供了对历史的另一种解读。《举旗的人–致历史学家》就是他一系列历史题材诗歌中的一篇代表作。该诗成于1995年夏,他站在巴黎拉雪滋神甫公墓前浮想联翩,一股深沉的悲哀和强烈的不平之情油然而生,推动着他为那些真正创造历史却被历史遗忘的人民大众,即“举旗的人”摇旗呐喊。诗人在作品中向历史学家大声抗议着:历史决不是“能言善道者”和“帝王”在舞台上的轮番表演。诗人看到,在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景象的背后,恰是无数“举旗的人”血泪浸染的残酷的现实,历史学家和一切有良知的人决不能对此无动于衷。
全诗共分三节。第一节写“举旗的人倒下了,倒在了历史的疆土上”。在本节中,诗人运用了大量象征的修辞手法。“举旗的人”象征着那些为了历史的进步冲锋陷阵、走在历史前头的时代先锋。他们理应受到历史学家的歌颂和后人的铭记,历史正是由无数“举旗的人”绘成的美丽的画册,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用他们轰轰烈烈的业绩构筑了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而让诗人心痛的是,在历史进程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举旗的人”,却在历史学家的笔下“灰飞烟灭”,失去了一切位置。他们留给后人的只是“空白”和“盲点”。这是“举旗的人”的悲哀,更是我们这些后人的悲哀。我们自以为翻阅祖宗留下的“线装书”就把握了历史的真实,孰不知我们离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堆“荒诞的符号”而已。这就是历史,谁捉弄了历史,必将被历史所捉弄。
第二节写“举旗的人倒下了,倒在了背后的一声枪响里”。在本节中,诗人先写“举旗的人踩着举旗的人的层层叠叠的尸骸把旗帜举到胜利的前夜”,极言“举旗的人”的斗争之艰辛和残酷;继写“举旗的人在背后的一声枪响里倒下”,“举旗的人”历经重重险阻九死一生,却在“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中倒下”,他不是倒在敌人枪下,却倒在自己人的枪下。“能言善道者”只用“一枪一弹”就窃取了“举旗的人”的胜利果实。在这里,“举旗的人”的艰辛和“能言善道者”的轻松,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启发着读者的思考。
为什么“举旗的人”举到最后举到“能言善道者”手里去了呢?诗人在第三节里进行了分析。他指出“举旗的人”的失败在于他们“不会说话”“都是哑口”。这里包括两层含义:第一,“举旗的人”不像“能言善道者”那样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为了达到目标不择手段谎话连篇,“举旗的人”不会说这样的鬼话;第二,“举旗的人”没有一个明确的纲领,不善于鼓舞号召群众,只注重以行动去感召人们,而忽视以思想去指引人们。“举旗的人”举起的只是一面行动的旗帜,而没有举起一面思想的旗帜。在加上“能言善道者”的厚言无耻心狠手辣,“举旗的人”的失败命运也就不可避免了。历史就这样重演着,然而,历史必须改写,“举旗的人”不能倒下,必须站起来,挑起历史的重担。这是诗人那颗愤怒而悲怆的灵魂的最大企盼!
综观全诗,川沙先生饱含着感情敞开心扉和历史学家对话。诗人的悲愤和苦痛溢于言表,诗人的坦诚和率真跃然纸上。诗人告诉历史学家要含着感情来书写历史,诗人告诉读者要含着感情来阅读历史。更可贵的是,诗人通过他的诗歌向我们传达了他的进步的历史观:历史并不只是一部“帝王史”,更是一部“举旗的人”的历史!历史不是要让我们重复过去回到过去,而是要让我们走向未来指向未来!
历史学的悖论–举旗人不会说话
诗歌赏析:金钿,诗人
这是一首致历史学家的诗。历来,被历史记住的,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皇皇千册万册的史书上没有一滴普通战士的卑微血泪。“一将功成万骨枯”,当那些踩着累累白骨爬上高位的人被无知的民众欢呼传颂时,你可听到了那静静消失了的灵魂绝望的哭喊?这就是举旗的人的命运,作者的这首诗便是为那些举旗的人呐喊。诗中的“举旗的人”或许并不单单指举旗的人,而是指千千万万战死沙场而无人记起的普通士兵。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被历史学家所忽略被人民所遗忘。所以,诗人在向历史学家呐喊:请关注那些举旗人吧!
诗歌的第一段阐述了举旗人被遗忘的事实。“在历史的疆场上,他们静静倒下”一语双关。既表示举旗人在疆场上倒下,又因为是“历史的疆场”还表达了举旗人在历史中已被消除,无立足之地的意思。下面三句写到举旗人的彻底毁灭。“在太阳的炫光里灰飞烟灭”,死得惨烈;“在月光下银色的风中飘散在原野里的灰暗里”,被遗忘退出时又是何等的寂寞、黯然,其中“银色”又与“灰暗”形成鲜明的对比,更突现出气氛的悲凉;而“在泥里化石”又代表着被彻底、永久埋葬的悲哀。下面一句中“天空”正对应上一句的“泥里”:既然已在泥里化石,空中又怎能找到一丝痕迹?因此只有“一片空白”而已。“历史书的连接处”或许指历史朝代的交接的地方,因为那时才有战争,才有无数个举旗人的倒下。而“盲点”暗示着举旗人在历史的连接处确实是存在着,只是我们自己看不到而已。这样就不是片面地否定他们的存在了。“他们是历史书行行文字间的空白”中“行行文字”与“空白”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帝王将相被历史学家重墨浓彩记载在史书上时,举旗的人却只能作为衬托他们背景,无人会想起他们,多么可悲!然而,举旗人可甘心这种被遗忘的命运?“曾祖父留下来的线装书”代表一种古老的书,被遗忘在角落的史书。这种描写是为了表达极少会有书存在举旗人的痕迹,也照应下句中的“银虫”。一般书虫只会在旧书中出现,诗中的“银虫”虽不是指真正的书虫,但也是有其形象的吧。“荒诞的符号”说明“银虫”对记载的历史的睥睨与蔑视,没有人比举旗人更了解历史,他们有权利对此进行蔑视。而“顽强的啃噬”和“撕心裂肺的哭喊”说明他们并未放弃过斗争,不甘心被遗忘。这所有的一切,作者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听得到,这又显示出举旗人的反抗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弱啊!
第二段每一句都用“举旗人”作主语,加重了其沉重感,且前三句反复重复,突出了“踏着举旗人的尸骸”这一沉重的事实。此句诗中“举旗人踏着举旗人的尸骸”写出了事实的残酷:举旗人的前进建立在同伴的死亡上,而可悲的是他们注定要步他们的后尘成为别人脚下的尸骸。这其中有很多无奈,但更多的是举旗人的奋勇无畏。举旗人最终没能看到光明,他们的旗帜举到了“胜利的前夜”,却在“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里倒下”。当已看到胜利的希望,却又怎么也触不到那片光明,心里的不甘与愤恨又是几个人能承受得起的?“在背后的一声枪响声里倒下”中“背后”一词值得人们注意。我想它是暗含某种意思的。举旗人从来都是冲在战场最前方的,背后是自己的伙伴,而“背后的枪响”不正意味着同伴对他们的残杀吗?这种表达极力讽刺了那些为了功勋而残害同志的“能言善道者”,也解释了第一段中“荒诞的符号”究竟荒诞在哪里。称那些人为“能言善道者”并不是夸赞,它一方面阐述了事实,一方面也嘲讽他们只是写满嘴谎言而无实干的伪君子。但是大众向来只听得到生者的吹嘘,而看不到死者的血泪。
最后一段开始用两句来表达同一个意思:举旗人不会说话。这样写也是为了强调举旗人的默默无闻与注定的悲剧色彩。“举旗的人举到了最后都是被举到了能言善道者手里”,“都是”即无一例外,作者何以肯定这种必然?这是作者自己对历史的见解,未必正确,但却是作者内心深处的情感流露。最后,“倒提着他们血染的旗帜”中“倒提着”与“血染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能言善道者”对旗帜是如此的不尊重,他们只是把它当作是登上高位的工具而丝毫不在乎上面积满了多少举旗人的血。举旗人在泣血,当他们看到这场面,他们在泣血!最后一句作者终于明确点出了“能言善道者”的真实身份:帝王。“一屁股”一词也表现出那些帝王的粗鲁与迫不及待,他们的丑陋形态就这样暴露在我们面前。
这首诗向我们展示了一出悲伤的剧目,让我们在诵读时深切体会到了举旗人的悲哀。他们奋斗,他们前进,他们尸骨无存,他们最后被彻底遗忘。举旗人是所有默默无闻的战士的代表,他们不会宣扬自己,而只会在实践中展现自己的英勇,他们被能言善道者夺取了所有,承受着他们的罪恶。他们也是不甘的啊!他们的叫喊撕心裂肺却没有人听得到。诗人就是要把举旗人的不平怒吼出来,极力讽刺那些“能说善扫”的帝王,让我们清楚地认识到熟悲熟劣。希望这首诗能擦亮历史学家的眼眸,不要让举旗人的名字永远被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