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的通勤时间不到25分钟,但期间却大致跨越了美国近250年的历史。我坐渡轮穿过东河的河口,乔治·华盛顿曾在英国军队的眼皮底下从这里撤离大约9,000名士兵,这次逃亡对美国独立战争(Revolutionary War)的结果至关重要。在左舷方向,我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那是数百万新移民的希望之光。右舷是曼哈顿的摩天大楼,象征新世界的野心。伫立在我头顶的是布鲁克林大桥,这是19世纪末一项伟大工程,这在当时是几乎不可实现的项目。
从曼哈顿下城的渡口出发,我走上华尔街,经过联邦大厅,这里是华盛顿作为美国第一任总统就职的地方。将军铜像的正对面是纽约证券交易所,1929年和2008年崩盘的股市就是在这里对美国的资本主义制度构成威胁。在华尔街尽头的是三一教堂的墓地,那里埋葬着最富传奇色彩的美国一大开国元勋——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然后我向右转,走到百老汇,眼前的是全球曾经的最高大厦:伍尔沃斯大厦(Woolworth Building)的哥特式塔楼,远处克莱斯勒大厦(Chrysler Building)的装饰艺术光环在闪闪发光。
左转后,我进入祖克提公园(Zuccotti Park),在经济大衰退之后,这里成了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篷房。然后,我走过最后一小段路,来到在新冠大流行前是繁忙但安静的广场的边缘,那里散坐着低声交谈的人们。在那里,两个方形的下沉式反射池流下了双子塔的脚印:象征着现代美国社会最可怕一天的纪念碑。
不是每个美国人都有这么丰富的历史呈现在他们的家门口。但它还是围绕着他们,渗透到他们的生活中,影响他们的政治(选择),决定他们与此时此地的关系。当支持特朗普的暴徒在1月6日冲进美国国会大厦时,一些人高呼 “1776”,认为他们的行为与推翻英国人的革命者一样具有不屈不挠的起义精神。这里的枪支游说团体不断援引《第二修正案》,尽管直到2008年最高法院才确认美国人拥有携带武器的宪法权利。
怀旧的民族主义可以基本解释特朗普响亮的口号 “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吸引力仍在,尽管他很少说明到底在呼唤哪个光辉时代。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其天才之处:选民们只能在脑海中勾勒出美国梦境。特朗普作为总统的最后一大行动是发布《1776报告》,该报告试图推翻其背后的总统委员会所谓的 “美国历史的激进观点”。这是对《纽约时报》“1619项目”的反驳,该项目的一系列文章和谈话强调了美国故事中非洲裔美国人的经历和美国历史上持续存在的白人至上主义。当然,在1619年,20名受奴役的非洲人首次抵达这些海岸。
“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Black Lives Matter)源于这个故事,也源于种族隔离和民权时代的未竟事业。许多纪念南方邦联的雕像现在已经被推翻和拆毁。特别是年轻的民主党人被一种激励人心的想法所驱使,即:特别是在涉及种族问题时,历史错误迫切需要被纠正。因此在现代的美国,不存在所谓的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昔日的战场也是今日的战区。美国的政治地理正日益被政治化的历史学所塑造。人们通过党派的棱镜来看待过去。
美国历史协会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民主党人认为,有色人种和女性没有得到足够重视。共和党人认为,军队、宗教团体和开国元勋被忽视。而这些观点冲突的根源在于一个基本分歧:共和党的绝大多数人认为,美国的历史应得到颂扬,而民主党人认为,历史必须清算和弥补。保守派指责自由派推销他们所称的冷眼观世界,重自我鞭挞,而轻自我恭维。自由派经常将保守派观点视为胸有成竹的漫画或过时的像《飘》一样的电影。现在的趋势不是在一个统一的国家叙事上达成一致,而是走向独立叙述。黑人历史月,LGBT历史月,意大利裔美国人历史月,美国本土传统月。历史已变成连字符,但它也更完整。而且,它不再仅仅由胜利者书写,边缘化的声音正在讲述需要被倾听的故事。
在一个国家的对话变得如此二元化和简单化的情况下,复杂的叙述也变得更难传达。但正是美国故事的矛盾之处帮助我们理解它。写下《独立宣言》的那只手,写下了人人生而平等的大胆声明,也写下了为白人至上主义的科学辩护。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呼吁解放奴隶,但并不相信种族平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帮助打败法西斯主义的军队按种族被隔离开。一个在自由民主方面要做全世界标杆和模范的民族,常常采用鸵鸟心态。
但即使这段历史无法让人们轻易称赞,这是否意味着它应该被取消或抹掉?旧金山的一个教育委员会最近投票决定对44所学校重新命名,其中包括纪念乔治·华盛顿和亚伯拉罕·林肯的学校。一个为哥伦比亚特区市长提供建议的委员会建议对几十个公园、建筑和学校重新命名,去除包括 托马斯·杰斐逊,甚至华盛顿等七位总统的名字。
现在左派的一个主导思想是现世主义:认为过去的人物可以合法地用当代的道德和价值观来评判。因此,开国元勋们不再是新共和国的设计师,而是奴隶主和白人压迫者。相比之下,右派的一个更有头脑的想法是原创主义:认为只有理解美国的建国文书时作者的意图,才能理解这些文字。其本质是说18世纪的历史应该成为我们现代社会的指南。
纪念堂的设立背景提供一个中间地带,但很难达成任何背景化的共识。林肯纪念堂应该含有破坏性的警告意味吗?是否应该教育学童质疑国家首都的名字?美国历史之所以有如此激烈的争论,是因为其中有许多问题尚未解决。让开国元勋们产生分歧的问题仍然有待辩论。联邦政府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干涉美国人的日常生活?政府的三个部门之间应该如何划分权力?小州是否应该拥有与人口最多的州相同数量的参议员?华盛顿特区的居民应该因高纳税,在国会享有投票权吗?
至于那些倾向于将国家联系在一起的历史事件,它们往往是建立在感觉良好的神话之上。感恩节就是典型例子。朝圣者在跨越大西洋后不久就与美国原住民愉快地分享面包的故事,使人们认为原住民很高兴地欢迎欧洲外来者来到这些海岸。它忽略了白人定居和入侵原住民土地时的凶残暴行。
历史失忆症(historical amnesi)是另一问题:即丢弃不愉快的记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时对亚裔美国人的拘禁往往被掩盖,部分原因是这件事是自由派偶像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是一个污点。塔尔萨大屠杀(The Tulsa massacre)经常被忽视。对于特朗普的许多支持者来说,就好像1月6日冲进美国国会大厦的事件从未发生过一样。
还有就是假历史:故意虚构和欺诈性的历史叙述,旨在塑造另一种现实。例如,大多数共和党人仍然告诉民调人员,他们认为拜登以某种方式窃取总统选举结果,尽管他显然没有。
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我作为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少年来到美国时,美国吸引我的地方之一是它对未来的关注。将近四十年过去了,我对它仍受制于自己的过去感到震惊。与其说历史是有周期的,不如说它的周而复始令人沮丧。我们不断地重温同样的争论,我们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内容。“我们不能逃避历史”。林肯的话在现在看来似乎比美国内战时更有韵味。对美国历史的争论创造了美国现在的对立版本。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这个国家经常感觉处于冷酷的内战状态,以及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报道两个美国。
最后在结尾处我想说,我以后不会在纽约通勤了。不是因为新冠疫情, 而是因为我很快就会离开纽约,也会离开BBC。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城市正在走出疫情,重启。在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在历史长凳上占有一席。谢谢你们允许我与你们分享这么多见闻。(转载自BBC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