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女星奥卡菲娜(Awkwafina)获2020年金球奖电影类音乐/喜剧片最佳女主角奖。自从韩裔女星吴珊卓在2019年拿到金球奖电视类最佳女主角后，好面子的华人便产生了一个焦虑：什么时候轮到华裔呢？没想到，仅仅一年，华裔女星奥卡菲娜(Awkwafina)就凭借《别告诉她》获此殊荣。
说起奥卡菲娜，就连华人观众都不熟悉她。看看履历，确实很单薄：1988年出生于纽约，目前仅仅参演过4部电影，在其中3部中她都是配角，包括2018年的爆款电影《摘金奇缘》。第一次担纲女主角，便登上金球影后的宝座，用一个晚上，成为了华人文化的面子。现在，我们就来聊聊这部中美合拍片《别告诉她》。
华裔导演拍移民的家庭故事，已经是有长期的传统了。早年，有王颖的《喜福会》和《千年敬祈》等；后来，有李安的“家庭三部曲”，还有《刮痧》等诸多移民话题的电影。华裔导演总喜欢从家庭话题中切入，来讲述这个族群的故事，以小见大地表达文化冲突和移民之殇。接上了这个传统，可以说，王子逸的《别告诉她》，是一个很容易进入的故事。
女主角奥卡菲娜的奶奶得了癌症，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呢？这个问题，摆在奥卡菲娜面前。这是一个聪明而且硬核的矛盾设计。于是，我们看到，故事a是一个大家族处理这件事，故事b是奥卡菲娜的道德煎熬。在故事a和故事b之后，有一个更深层的故事，则是：美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冲突，第一代移民(父母)和第二代移民(孩子)的矛盾；更细致的还有：移民日本的伯父和移民美国的奥卡菲娜一家的矛盾；以及，移民家庭和国内亲戚之间的矛盾。
稍微剧透一句话：主角奥卡菲娜，是剧中唯一相信应该告诉奶奶真相的人。但她是晚辈，她也是少数派，微妙的是：她还是未婚女性。所以，在中国传统的三世同堂的权力结构中，我们可以想象，她有多么孤独！于是，我们又可以想象，在一次又一次的家庭聚会中，她经受着格格不入的触碰。就这样，一层折叠着一层的文化冲突的画卷，在饭桌上、在婚礼上、在生活的犄角旮旯中，慢慢地展开。
一个大的家庭，人们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和感情负担，对长辈保守着一个秘密。这个故事，总是让我想到李安的《喜宴》，连他们的海报也都是全家福模式。《喜宴》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儿子是第一代移民，也是同性恋，在美国有了男朋友。当父亲到美国来催婚，迫于父权的压力，儿子不得不和假女朋友来一次形式婚姻。《别告诉她》中，为了让奶奶在临终前来一次合家欢，家人们也安排孙子和假女朋友来一次形式婚姻。于是，大家都戏假情真地吃了一次饭。入了戏的观众们，也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如何表演，如何守着这个秘密不被拆穿。一个有趣的细节也值得一提，《喜宴》中的父亲，和《别告诉她》中的奶奶，都对这次“喜宴”档次不满意，有了家长的威严和压力，最终的喜宴，既排场又盛大、既热闹又体面。中国人的面子文化，在家长的身上最为明显。
其实，在电影评分上，《喜宴》远远高于《别告诉她》。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喜宴》中的人物，都完成了角色塑造的任务，就连戏份不多的假女朋友，也都有人物前史可循。何况，她还带着她当下的欲望和痛苦，将故事搅合的更为复杂。反观《别告诉她》，除了女主角奥卡菲娜和奶奶，其他人物基本都是功能性的——都没有成为有独特性的角色塑造。其中，最令人不可接受的，便是新郎浩浩这个角色，他本是这场喜宴的男主角，带着假女朋友(她更是个道具)来看望癌症晚期的奶奶。一方面，他被家人所安排，去完成这个谎言，并成为谎言中心的人物，他的感受是什么呢？另一方面，他出生在日本，和女主角奥卡菲娜同属于第二代移民，他和奥卡菲娜的互动关系，本来可以更加细微地反映出“东西方文化冲突”这个母题。但是，因为这个角色，在剧中仅仅是符号性地出现，甚至、好像连一句台词都没有(有的话也很少很少很少)，印象深刻的仅仅是一场哭戏，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等着父母拿主意的样子。拜托，一个二十多岁的婚龄青年，不是孩子了！所以，他的(比奥卡菲娜的还强烈)戏剧冲突和情感冲突，都没有得到表达。这可以说是本片的最大败笔！
《喜宴》中，最后剧情反转，父亲透漏出他知道了那个秘密，而且是配合着大家把戏演完。而《别告诉她》中的奶奶呢？在剧中，奥卡菲娜是个刚刚申请写作资金失败的、不得志的年轻作家。第一代华人移民，总是反对孩子们选择艺术、体育这样的职业，而更倾向于会计、医疗、计算机等主流的中高收入的职业。比如，“林来疯”现象，带给社会更多的，是关于华人家庭教育的讨论。
在《别告诉她》中，奥卡菲娜的母亲，一方面对孩子职业选择不满意；另一方面，当自己的孩子受到亲戚质疑的时候，她又毫不示弱地捍卫女儿。据说这场亲戚吃饭的戏，在中国被删掉了几句台词。比如，一个亲戚问奥卡菲娜：“在美国挣一百万需要多长时间呀？现在在中国挣一百万可是分分钟的事儿。”奥卡菲娜的母亲看到女儿露怯，当即捍卫女儿，于是回应道：“如果你在美国，或许就不把挣钱当生活的目的了……中国这么好，你干嘛还想送孩子去美国？”。这场戏，可谓是拍出了一种中国大家庭文化的特色：亲戚之间(尤其是女性)，既亲密，又时不时地夹枪带棒地出言讽刺，有时候甚至是尖酸刻薄的。说到底，这也是一种面子心理，正因为这个社会给予个体(尤其是女性)的尊重太少，所以才更加渴望优越感。而在她们的唇枪舌剑中，孩子的长相、学校、智力、才艺都时常成为她们攀比、争斗的工具。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移民家庭的孩子，违背父母的期望，从事艺术这样的高风险职业，她所反抗的东西，绝非物质现实这么简单。在金球奖的颁奖台上，奥卡菲娜握着奖杯，开了个调皮又略微苦涩的玩笑：“爸爸，我说过我能找到工作”。(转载自FT中文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