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大胆概括的话,世界文学的整个脉络是这样的:先是写神,然后写国王和王后,接着写普通人,最后写我们自己。但是,在详尽探究了神性以及人性的几乎每个方面之后,我们正更深入地进入文学史的一个新时代:以机器为题材写作。这甚至可能预示着最令人震惊的演变:机器写人,甚至有一天,机器写机器。
文学有时被称为情感的结晶,包含着人类经验的精髓。那么,当机器智能进入人类领域,这意味着什么?它是会开启增进理解和洞察力的令人兴奋的新视野?还是只会突显出我们自己在大千世界中的渺小?
人工智能(AI)领域几乎每天都有惊人的新进展,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看似神奇的通用技术。1997年,IBM的深蓝电脑(Deep Blue)击败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棋手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震惊世界。尽管令人印象深刻,但“深蓝”不过是一台功能强大的基于规则的计算机器,用卡斯帕罗夫在恼怒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说,就是一台“价值1,000万美元的闹钟”。
但深度学习技术的最新进展,再加上来自我们的智能手机和电脑的数据激增,以及计算能力的极大提升,机器学习程序得以在执行越来越多的任务时跟人类一样出色(如果还没有超过人类的话):解读放射扫描、操纵飞机、识别图像和识别语音(只需问问Siri)。
谷歌(Google) DeepMind在2016年和2017年击败了两名最优秀的围棋(这是一种古老且极其复杂的中国游戏)选手,这吸引了全球的目光。AlphaGo采用了与深蓝截然不同的方法,它的成功源于自主“学习”,挑战2,500年来有关围棋的公认智慧。难怪一些中国研究人员惊呼,这是中国的“斯普特尼克时刻”(Sputnik moment),刺激中国在人工智能领域大举增加支出,其背景是人们谈论一场新的科技军备竞赛。
此外,所有关于人工智能的喧嚣激发了当今最有创造力的一些小说家的想象力,其中包括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和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能思考的机器人曾经是科幻界的专属领域,现在则进入了文学主流。麦克尤恩最近的灵感来源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谷歌DeepMind创始人杰米斯•哈萨比斯(Demis Hassabis)。
人工智能的最新魅力在于,它重新框定了有关作为人类意味着什么的永恒辩论,挑战我们对身份认同、创造力和意识的概念。人工智能既是启蒙时代理性科学思想的神化,也可能是它的诅咒。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诺亚•哈拉里(Yuval Noah Harari)问道,我们是否正接近这样的一天:电脑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
IJ•古德(IJ Good)是一位数学家,曾在二战期间与艾伦•图灵(Alan Turing)一起在布莱切利公园(Bletchley Park)的密码破译团队工作,他也是人工智能的先驱。他是首批充分领悟“智能爆炸”的重大意义的人之一。他写道,一旦超智能机器的智力水平超过人类,那么它们自己就能发明出更好的机器,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他在1965年写道:“因此,只要机器足够温顺,告诉我们如何把它置于我们的控制之下,那么第一台超智能机器就是人类需要做出的最后一项发明。”
这种技术奇点时刻(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到来)被比作创造一种新的生命形式,从而让现代人与上帝并肩而坐。毫无疑问,这将是人类30万年历史的最重大事件。科学作家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表示,这也将意味着长达300年的“人类世”(Anthropocene)时代(其间现代人掌握着改变地球的技术)的终结,超智能机器时代“新星世”(Novacene)的到来。
根据这种观点,我们将被大量的算法冲走,滑向后人类时代的未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对电子生命形式的了解,就像北极熊对扫雪机的了解一样少。甚至在人工智能时代之前,人类就已经被那些栩栩如生的人为创造的形象所吸引。在古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Pygmalion)创造出美丽的象牙雕像加拉提亚(Galatea),后者被阿芙罗狄蒂(Aphrodite)激活,成了皮格马利翁的妻子。在犹太民间传说中,“有生命的泥人”本来是一块没有固定形状的粘土,由人类赋予生命。
捷克剧作家卡雷尔•卡佩克(Karel Čapek)在《罗索的万能工人》(R.U.R.)中写到一家制造人造工人的工厂。1922年该剧在美国上演后,“机器人”(robot)一词开始流行起来。或许最著名的是,1816年,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写了一部哥特式恐怖小说,讲述了有才的年轻科学家维克多•弗兰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如何用“解剖室和屠宰场”丢弃的器官创造出一个可怕、失控的怪物。
正是这一文学杰作启发温特森撰写她的最新小说《Frankissstein》,把雪莱的故事与发生在英国退欧时代的一个爱情故事交织在一起:一个名叫Ry的年轻变性医生(被挖苦地称为“future-early”)爱上了神秘的教授维克多•斯坦(Victor Stein),后者自然是一位人工智能专家。温特森写道:“这个故事是嵌在另一个发明–现实本身–中的发明。”
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温特森把雪莱的原作称为一个瓶子里的信息,只能在写完200年后的今天才被完全理解。正如19世纪的数学家阿达•洛夫莱斯(Ada Lovelace)为一台尚未制造的计算机编写代码一样,雪莱也在设想一个尚未创造出来的世界。她说:“这些女性真的是在超越当下,跃入一个尚不存在的未来。”
对于温特森而言,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是值得欢迎的,甚至是值得珍惜的。她在回忆录《正常就好,为什么要快乐?》(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中,让人感动地探讨了自己的个性和性取向。“人工智能的伟大之处(如果我们有朝一日接受它的话)在于,在我们即将与自我创造的没有性别的非生物生命形式共享地球时,你怎么去为性别操心(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不会爱上一个男人,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会不会爱上一个女人)?这可能会改变一切。我喜欢这点,”她告诉BBC。但包括麦克尤恩在内的其他很多作家,对人形机器人(人工智能的可见体现)的出现抱有矛盾得多,也阴暗得多的看法。在小说《像我这样的机器》(Machines Like Me)中,麦克尤恩讲述了无忧无虑的小人物查理(Charlie)购买了首批合成人之一的故事。
亚当(Adam,这个名字很能说明问题)“被广告宣传为一个伴侣,一个在智力上般配的伙伴、一个朋友和一个勤杂工,会洗碗、铺床和‘思考’。”他还能有性行为,拥有功能性粘液膜(为了维持粘液膜的功能,他每天要喝半升水)。“坐在我们面前的是终极玩具,是人类古往今来的梦想,是人文主义的胜利,或者是它的死亡天使。令人兴奋得神魂颠倒,但也令人沮丧。”
虽然根据指导手册这不该发生,但亚当还是“爱上”了查理的女友米兰达(Miranda),甚至开始给她写诗,总共约2,000句。抑或,亚当是否真的坠入爱河?机器人真的会有意识、体验并表达情感吗?这正是两千年来围绕意识本质的哲学争论的主题。不过,查理似乎属于“鸭子测试”哲学阵营:如果它看起来像一只鸭子,走路像一只鸭子,嘎嘎叫像一只鸭子,那么它很可能就是一只鸭子。或者就像查理所说:“如果他(亚当)的外表、声音和行为像人,那么在我看来,他就是人。”
对麦克尤恩而言,科学的前进意味着人类自尊的后退,“一系列的降级导致灭绝”。曾几何时,人类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行星“围绕着我们,跳着永恒的崇拜之舞”。后来,“无情的天文学”让我们沦落到一颗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只是其他众多岩石中的一块。然而,人类仍然固守着这种自负:他们仍然是优秀的,与众不同的,“被造物主任命为万物之主”。但没想到,没有灵魂的生物学后来证实,我们与其他生物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与细菌、蝴蝶花、鳟鱼和绵羊有着共同的祖先”。
我们最后的堡垒是意识。然而,即便在这方面,我们也可能被证明是自己的自我毁灭中的可怜同谋。“曾经反抗神灵的心智即将被自己的神奇成就赶下台。简单来说,我们会设计一台比我们聪明一点点的机器,然后让那台机器去发明另一台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机器。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用处呢?”听到IJ•古德的“智能爆炸”的回声了吧?
很多读过这些小说的人工智能专家肯定会说,这些作者的想象力太超前了。谷歌DeepMind在创造神经网络、击败历史上最强大的围棋选手之一方面的成功,也许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但它并不预示着一种无所不能的新生命形式即将出现。机器学习程序可能在很多狭窄的领域变得格外出色,但它们在一般智力水平上仍然弱得可笑。毕竟,现代机器人仍然很难爬楼梯,有点像电视剧《神秘博士》(Dr Who)中的机器混合体戴立克(Dalek)。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发展心理学家、“心智理论”专家艾莉森•戈普尼克(Alison Gopnik)认为,在可预见的将来,天然的愚蠢对人类构成的危险将继续远远超过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末日预言或乌托邦式愿景都没有太多依据。在我们解决基本的学习悖论之前,最优秀的人工智能还不如普通的人类四岁孩子,”她在《可能的心智》(Possible Minds)一书中写道。该书汇集了由很多世界一流专家撰写的有关人工智能的文章。
话虽如此,机器学习在很多狭窄领域继续取得巨大进步,包括写作。一些人工智能程序已经在为美国主要通讯社撰写新闻报道。彭博新闻(Bloomberg News)表示,近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在机器人记者的帮助下撰写的。该公司使用的系统被称为“半机械人”(Cyborg),可以从例行财务报表中提取重要事实,然后快速编写基本新闻报道。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用电脑写出来的这些新闻报道,有很多也是被那些与自动金融市场交易程序链接的机器人阅读的。在几乎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重要信息已经在被提取、分析、报告和阅读。我们已经开始将自己排除在剧本以外了。
但是,人工智能文学的严重局限性,也在罗斯•古德温(Ross Goodwin) 2017年开展的一个耐人寻味的项目中表露无遗。古德温自称是一名创意技术专家和非传统数据科学家。为了模仿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伟大的公路旅行小说,古德温从纽约驱车到新奥尔良,一路上通过相机、麦克风、电脑时钟和GPS收集数据。这些数据随后被输入一个神经网络,后者已机器阅读了数百本书,以找出文学模式。实时小说《1 the Road》就此出炉。
小说开篇那句话肯定能引起一些共鸣:“上午9点17分,房子很重。”但据《大西洋月刊》(Atlantic)杂志撰稿人、跟踪这项试验的布莱恩•麦切特(Brian Merchant)称,总体结果就像是“汤姆•沃尔夫(Tom Wolfe)的《令人振奋的兴奋剂实验》(Electric Kool-Aid Acid Test)遇上由Siri解说的谷歌街景(Google Street View)”。它绝非凯鲁亚克。
无论我们现在如何嘲笑机器人的缺陷,我们仍应惊叹于人工智能在过去10年的快速发展,并憧憬它还会发展到何种程度。我们为了迎合自己,想象电子智能永远具有仿人机器人的形象,比如麦克尤恩笔下的亚当。但它更有可能采取我们几乎无法理解的无形形式。《新星世》的作者洛夫洛克刚刚庆祝了自己的100岁生日。没几个科学作家的视野比他更长远。作为盖亚理论(Gaia theory)的提出者–按照这种理论,地球是一个由生物有机体和无机环境组成的单一系统–洛夫洛克认为,我们把“求知的礼物”交给新形式的智慧生命只是时间问题。
据估计,现在45亿岁的地球的寿命刚刚过半。他辩称,在太阳燃烧殆尽之前的某个时刻,电子智能似乎肯定会取代人类。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人类可能会为他所称的“半机械人”提供娱乐,“就像如今鲜花和宠物会让我们开心一样”。但洛夫洛克敦促我们不要沮丧。在宇宙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已经扮演了自己的惊人角色,享受了阳光下的光鲜时光。“就像我们不会哀悼原始人物种的逝去一样,我猜‘半机械人’也不会为人类的逝去而悲伤。”他提出,如果我们要寻求安慰的话,那将来自丁尼生(Alfred Tennyson)描写伟大战士、探险家尤利西斯(Ulysses)步入老年时的诗。“生命虽被夺走了很多,剩下也不少;虽然我们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精力去战天斗地,但我们…… ”
也许“半机械人”仍然会为了好玩而写一些关于人类的小说。或者,如果他们看到了需要,他们甚至可能会写一些关于机器内部生活的书。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人类将无法阅读,更不用说理解了。(转载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