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省府砍预算,砍到了教育的头上,华人社区急了。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新闻。时间新,形式与内容也颇为令人耳目一新。说起来,华人社区因为福特省长大规模地着急上火,可不太多见。毕竟在许多华人眼里,这位省长乃是自己一手推上台的,是完美符合自己期望的天选之子。推出“不利于华人社群的政策”?不可能的,他一定是在战术权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虽然福特上台后,手基本就没闲下来过,砍砍这个,剁剁那个,但是华人社区的主要舆论,还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
什么,听说福特砍了医疗预算?
–哎呀他那是不得已的嘛,前任韦恩自由党政府祸省殃民,留下那么大的财政窟窿,不砍点啥日子还怎么过?
什么,福特推出了能开除教师的考核体系?
–哎呀安省教育都烂成什么样子了,不对这帮老师下狠手怎么行呐?垃圾教师们成天仰仗着工会肆无忌惮,这帮该死的左派罪有应得!
直到这一次,福特顺理成章地把教育改革改到了华人自家孩子头上,很多华人才头一次,真切地,瞒不过自己地,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终于。
经过数十年的的蓬勃发展,目前加国的华人社区已是异彩纷呈,身上贴满了旁人(其他各式各样的加拿大人)给贴的各种标签。这些标签里,有许多都多少让人不太舒服,比如说保守、极端、内斗,甚至勤劳–说穿了,只有禁“造”,耐“用”,听话,无欲无求的被剥削模范才能当得起这两个字。但是在所有标签里,有那么一个,是加国华人们一直可以在各种场合、以各种角度引以为豪的。那就是重教育。
这三个字对华人来讲之所以受用,在于它同时为华爸华妈们在两个层面上提供了成就感。
首先,“重教育”这个评价,证明了华人孩子的聪明程度,以及学术成就的高度。可以说,华人“重教育”这么个形象,基本是华二代小朋友们叩名校、好专业的门叩出来的。如果不是小朋友们有出息,华爸华妈们就算把命都投进子女成长,旁人也不会觉得你们华人在教育一途有什么成就。在此基础上,这三个字进一步衬托了父母辈华人的决策之英明、战略之成功。
有多少华人,是抱着“我要让我的孩子们健康成长”的想法,而来到加拿大,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他们得偿所愿,自然心里暗爽:我的孩子比你们的都领先一个身位!世界的未来他们已牢牢攥在手心!你们这些别的父母,就算自己的生活再怎么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孩子也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和我们怎么比!
短短三个字,赞美两代人。如果这都不能带来满足,就没有什么能换来心灵的充实了。于是不管外面说什么,多少加国华人便一直以这三个字自信、自居、自傲,经营生活,积极争做未来的主人。谁想到,这次华人自己选出的“代言人”福特,愣是在这个关乎存在意义的问题上,给了华人一个耳光。
当然,不是所有华人都感到惊讶。从一开始就不看好福特,不支持福特的华人,也大有人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次事件让安省华人开始慌乱、开始痛心疾首的比例,远超过之前的几次砍福利事件。回想当初福特每次获胜时,华人社区弥漫着的“胜利喜悦”,作者真想问一句,何苦呢?
2018年3月,安省进步保守党举行党魁选举。当看到四位候选人里面,最激进反对性教育的谭雅胜率不高时,有多少华人疯了一样地支持福特,强调一定要把福特放在第二选项?
当最终福特险胜叶丽雅,而多伦多的华人聚居区是福特大比分领先时,多少华人沾沾自喜,说出了“选举结果是由我们决定的”这种大言不惭的话,却丝毫意识不到福特在其他选区拿的每一票,都给他的获胜做了平等的铺垫?而那时候弹冠相庆的人群当中,有多少人在今天,正在为福特这次的教育经费削减而感到惊愕、愤怒、失望?作者并不想高估这类人的比例,但是作者更不敢说没有这种人。
三个月后,2018年6月,安省举行大选,早已不满自由党省府的安省选民,把韦恩赶下了台。福特领军的进步保守党席卷76个席位,取得绝对多数,安省省府砍预算的时代也就此到来。无论具体砍什么,如何砍,总是会砍的,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那一晚,又有多少华人在欢庆“拨乱反正”,自由党走了,人民胜利了,一个光明的、没有大麻和性教育的时代即将到来?而那时候弹冠相庆的人群当中,有多少人在今天,正在为福特这次的教育经费削减而感到惊愕、愤怒、失望?作者并不想高估这类人的比例,但是作者更不敢说没有这种人。
盘点这一个轮回,作者想问的话,就只剩下了那三个字:何苦呢?
作者这么问,并不代表支持韦恩,同情自由党,或者认同左派。如果你们要问作者,韦恩和自由党省府做得好吗?作者的答案会是,不好,否则他们怎么会在省选中惨败,沦落到第三党呢?
如果你们问,大麻合法化好吗?作者的答案会是,当然不好。鼓励不思进取的娱乐,在毫不创造价值的地方强行制造财政收入,无异于饮鸩止渴。
如果你们问,自由党省府的性教育大纲好吗?在较低的七、八年级,教授各种非常“偏门”的性相关概念,引入至今有争议的性心理等内容,作者实在不敢言赞成。
但是,即便我们都不喜欢韦恩,不喜欢安省自由党,不喜欢大麻合法化和性教育课纲,我们在行使公民权利的时候,就一定要不多问、不多想,看到一个人说了两句和自己的一部分想法有点类似的话,就冲上去投票给他吗?福特就是我们华人这样投出来的。但是今天他做了省长,我们的利益去了哪里呢?
作者并不悲观,认为华人社区的利益一定会被政治运作出卖、牺牲。但是作者认为,在每一次亲身参政、投下神圣一票时,我们至少可以尽可能多了解一些信息,也可以尽可能多做一些心理准备。 了解一些信息,多了解一下除了自己中意的候选人之外,其他的那些候选人。琢磨一下他们的主张,思考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和自己的期望差得很远。
例如在党魁选举时,现任副省长的叶丽雅其实也提出要检视性教育课纲。相比福特,她的经验更丰富,风格更稳健。如果华人没有让她以微弱劣势输给福特,今天她做了省长,来操作类似的预算控制,事情的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了解一些信息,多了解一下其他的选民,睁眼看一看华人社区以外的加国社会。我们应该经常想一想,每条自己不太理解,却成为社会热点的政纲,是不是在背后,攸关其他加国人的生活?
比如大麻和性教育课纲。再次重申,作者对这两条政策并无太多好感。但是加国社会的实际状况,便是吸食大麻、未成年性行为越来越普遍。这两条政策华人不太认同,但背后有迫切的现实问题作为基础。这一点,我们华人在支持谭雅、支持福特时,意识到了吗?
做一些心理准备,要意识到,有些事情到了最后,还是会大概率发生,不太可能被自己的一票,乃至被大半个华人社区的声音改变。在这一前提之下,我们在心里,还应当私下有个应对。
比如,保守党政府上台后,出于现实和党纲的双重考虑,削减预算实际上是大概率事件。我们华人做好迎接它的心理准备了吗?我们有没有提前想过,哪些预算的削减,是自己不能接受的,从而提前有所针对地表达这些顾虑?
再比如,上一段提到的大麻、性教育问题。福特上台之后,并没有如同许多华人殷切期待地那样,实质性地推翻相关的政策。即便是性教育课纲,也只是被暂停,并没有被废除,相信是出于现实的考量。我们华人在之前选党魁、选省选时,有没有设想过这样一种结果的发生?
华人社区的常态化现状,是大家喜欢在微信一类的中文平台分享、获取信息,很少积极阅读英/法文报刊,很少积极参与主流社会的各类公共生活。其后果,便是华人社区与加国社会在精神生活方面,出现了一种全面的脱节。
我们都看到,为数不少的华人满足于小圈子讨论,但却认为自己掌握了全方位的信息,足以指点江山。每当他们发现,自己的意见和社会多数相左,就开始一厢情愿,认为先要“发声”;而待到事实证明自己的想法无法兑现时,他们又扭头开始控诉,说华人的利益遭到了牺牲。自始至终,就这样演一出自我感动的独角戏。
我们都看到,相当多支持保守党的华人,其实根本不关心保守党里到底有什么人,打算做什么事。他们只是套用自己的世界观,认为只有保守党才是“对”的,只有保守党才能救安省、救加国,甚至因此无条件地对所谓的“左派”大加挞伐。
从始至终,没有思考,没有探索,只有“比你们更加传统、光荣、正确”的孤芳自赏。
试问,抱着这样种种心态,我们如何在公共决策中,与这个社会中的他人协商,与他人去达成妥协?成熟的民主政治需要的,不止是每个人发出自己的声音,还需要每个人去尊重别人的声音。如果做不到妥协,如果拒绝沟通,所谓“维系民主政治”,“为加国社会做贡献”,都只能沦为空谈。哦,不过许多人会继续顾影自怜地觉得,是加拿大社会不理解他们。
他们同时会顾影自怜地觉得,自己才是加国社会最需要的人才,才是秉承着真正的民主、正直之精神的斗士。这个社会中所有的“白左”,都是腐化堕落的具象化,需要自己这样的浩然之气来扫清。
何苦呢?
死守着自己一厢情愿的看法,拒绝观察,拒绝逻辑思考,拒绝听取他人的意见,拒绝与他人交流,凡此种种,都可以被概括进一个词语:“反智”。
而以这种“反智”的思维去思考、决策,最后遭到现实“打脸”,损了自己的利益,只能被概括成另一个词语:咎由自取。
就如这次福特省长砍教育经费,我们的孩子要被迫挤进更大的班级、负担更多的学费所证明的一样:我们华人,如果成天这么没头没脑地混,总是要为这种混法买单的。(文/Caesar Zhang,CCPAC 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