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未敢忘忧国,好多年前,我看到有老人家发起了一场保卫战,代号是保卫汉语。不晓得这场保卫战赢了不曾,没听说开庆功会,街头好久没听到放鞭炮了哒。诚龙先生打算继承前辈遗志,将汉语保卫战推向深入,来一个保卫词语。
别信诚龙那厮,保卫词语是他来推动的?吓,诚龙那厮贪功立名之心,太可恶了。保卫词语,有好多先贤在。往先贤寺墙壁上之先贤榜,信手拈来,即可握手一位,比如吧,李长之先生便是保卫词语持久战的老前辈。李公曾著《鲁迅批判》,题目吓死人吧,是的,单见此书名,吓人半死生。别人吓着了,鲁迅没吓着,这书出版前,鲁迅先生看过部分章节。出版此书,北新书局“局长”李局小峰说,最好有张先生照片。李公便去信向迅翁要玉照,鲁迅好是慷慨,从相册里揭下一张“标准照”,寄与李长之。《鲁迅批判》便在鲁迅逝世之前的1935年付梓出版,不胫而走于世间,很是畅销的。
鲁迅先生那处,李长之不用保护词语,词语活蹦乱跳,活得好生自在。先前不是事,不等于后来没有事。某年,有工宣队员,指着李长之鼻尖尖,指甲好长如铲,刮了又剐,剐了又刮:“是你写的《鲁迅批判》么?鲁迅是可以批判的么?就冲着‘批判’,你就罪该万死 。”广大队员们,便这样发起了一场消灭词语的冲锋。
这头要消灭“批判”这词语,那头要守护“批判”这词语,李长之便与人开撕了。一介书生,站守在中国词库前面,以头挡石,头破血流。李长之惨败了?没有,批判这词语依然活在词典;李长之惨胜了?没有,批判这词语不曾行走世面。
几个石头再摸过,转眼到了1976年,有出版社找上李长之,给版税呢,这书给你出。老天好久不曾降吉祥了,这回好事落到了李公头上,李公将是喜得剁一两斤猪耳朵回家,红辣椒炒着,佐二锅头。好事是有条件的,条件是将书名“批判”改为“评论”或“分析”之类。多大事啊,改,改,改吧,就是改一个词,给你出一本书,哪里来的好事嘛。好事,你抢都要抢,李长之送来都不要,何故?他要保护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个词语:“批判其实就是分析评论的意思。我为《鲁迅批判》遭一辈子罪。不改。不出也罢。”
也罢也罢,果然是罢。这书再版,就这么罢了。两年后,李公驾鹤西去,这书不曾出来,直到2003年,才将作者修改过几次的《鲁迅批判》再版行世。从1935年,到2003年,多少年呢?好几个八年抗战的。
这话题沉重是吧。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早没担当精神了,只晓得娱乐娱乐娱乐。好吧,就给你一个好玩的吧。
不晓得是哪对夫妻。百年来,比翼齐飞的夫妻有蛮多,比文齐飞的有几对呢?这个好考证,范围蛮小哒。我想是林徽因与梁思成这一对。理由呢?他俩好著名哒。将好故事伪托于名人,自古到今,弦歌未绝。平林漠漠烟如织,这首《菩萨蛮》是无名氏写的,托名李白呢;我饿我要吃饭,这话好平常的,托名莫言说的,名人名言了哒。我下面要说的这故事,我们且托名林徽因与梁思成吧。嗯,就这么干。
话说梁思成,本是建筑师,奈何堂客是诗人,不写诗不行,诗人当爱人,既要比翼齐飞,又要比诗齐飞。梁哥常于子夜时分,咬啊咬啊咬笔杆,咬甘蔗吐出的是渣,咬笔杆吐出的是花,妙笔生花哒。这花,不是诗歌便是散文。
这诗歌或散文里,有什么敏感词语,不晓得,估计呢,敏感词是金岳霖吧–您别以为真,这是我瞎猜的。待到梁思成文成转睡去,林徽因轻轻地,悄悄地,起了床,上了桌,操起笔,展开卷,将老公那诗那文,划,划,划。人家是一粒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梁嫂是一笔大叉消灭一个词句。
心想事成,想消灭的,都歼灭了,梁嫂得胜回床,小酣轻声,梦入芙蓉浦。这头酣声起,那头脚声起,梁老公悄悄地,轻轻地,起了床,上了桌,操起笔,展开卷,将梁嫂扫进垃圾桶的词语,重寻出来,一一复活。呵呵,这对夫妻词语攻防战,比那些所谓茶水添香案,有味多了。
这事,果真是梁思成与林徽因?哥哥,这不是伪托名人呢,千真万确,就是梁林本事。陈学勇著世说体《林徽因寻真》,记得明确:“梁思成的文章,通常起草好,林徽因半夜2点爬起来改,梁思成再4点继续写。”
话说我有兄弟–谁?你别考证了,现在是不会,过五百年后,伪托刘诚龙也未可知(哦豁哦豁。嘻嘻嘻嘻)。别扯宽了,这事,名或是伪托的,事是真在的。这兄弟要出一本书,不是小说,是杂七杂八拼凑起来的。大编传话说:老哥,某篇某篇,有某词有某句,得删掉才行噢。不删不行吗?不删不行。不删,不是这一篇出不来,就是整本书出不来。
这篇文章可以删,这个词语不能删。
文章删掉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删词语。《滕王阁序》这篇不放文集中,没事,文章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句子不能删嘛;骆宾王作《讨武氏檄》,武则天特别想删文章,却也不想删“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个句子呢。你可以删掉《鲁迅批判》这本书,李长之不让你删掉“批判”这个词,何搞?画龙删了睛,那是废纸;画龙点了睛,睛是这个世界的魂。
一篇都不在了,一个词语在,有甚用?兄弟啊,男人在,男人根不在,当太监啊。
文章在不在不要紧,要紧的是句子在。(文/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