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话慷慨悲歌,照我来说,我只悲悯后一截,野兔子捉住了,便要烹了走狗炒着吃了,这个狗主人真没良心(被你这狗吃了?);对这话前半截,我却无感,有感也是与您不同感,飞鸟经射,你那弓当然要藏起,良弓坏弓都要藏起来才是,其时皇上坐正北,朝正南,你良弓坏弓不藏起来,还是拉满弓,要攻谁?正北望,射天狼啊。难怪皇上要杀你。
功高震主,山河都被你震得地动山摇,龙椅被你震得秋千也似地荡,换你,你也会起杀心。功高震主者,往往是功高滥权,革命已经成功,应该齐心协力,包括与人民同心,也包括与主上协力,共同搞建设去,你却一心来瞄准位置,一味去争夺权利,江山是老子打下来的,老子也要坐,良弓不藏,坏弓不藏,要射天狼,也未见你有多高的思想觉悟。政权稳定后,国家内部开始恶斗,也不是个事。开国皇帝多杀功臣,我指定不各打五十板,但我指定要各打六四板——皇上固然是坏蛋,你也不是什么好鸟。
狡兔死,走狗不被烹,史上有几种走狗生死法子,一者如范蠡,什么都不带,就带走西施,不爱江山爱美人,逃之夭夭去赏桃之夭夭,如范蠡的,还有刘伯温,只是刘伯温单会享闲福,不会享艳福,没带美女走;二者如石守信,权力换福利,弓不藏,弓都不要了,只要良田来种只要美女来耍,工资福利不少他的,OK;三者,如汉之韩信,明之宰相胡惟庸,弓藏着,时时想着正北望,射天狼,天狼没射着,自己反被天狼咬得一片骨头都不剩;自然,还有一种如清之曾国藩,工资也领,位置也坐,弓却藏起来了,也能睡得自然醒,活到自然死。君臣基本相得,源自君臣权力相宜。大清中兴,全靠曾国藩,算功高吧,功高没震主,功臣没被杀,曾国藩是我们见到的最近的好例子。
远例子也是有的,比如唐朝郭子仪,功劳大大地有,算是大唐中兴之大功臣。安史之乱,大唐差不多灰飞烟灭,“子仪帅彼劲卒,赫然先驱,取京洛如拾遗,翦凶残犹振槁,功存社稷,泽润生。”枪林弹雨,冲锋陷阵,“国家再造唯卿力,图像凌烟盖宠荣”,将濒死的大唐救活了,此功算大矣。此功没震主,主也没杀他。
郭子仪故事证的是,功高没震主,源自功高不滥权。有例为证。“郭汾阳在汾州,尝奏有州县官”,也不知道这县官犯了甚事,是顶撞了他,还是怠慢了他,抑或是什么事,让郭子仪心中不爽,他一气之下,弹了县官一章,“而敕不下”,皇帝对县官处理意见迟迟不见下来。我这大功臣,挽大唐于既倒的,弹劾一个小小县令,皇帝居然一点帐都不买啊,皇上到底是要我,还是要县令?郭子仪没这么想,郭子仪下面的人,都替郭子仪大抱不平,“判官张昙言于同列,以令公勋德,而请一吏致阻,是宰相之不知体甚也。”造反造反,这事跟朝廷没完。
功高了,位重了,举止多失常,权力多嚣张,心态多膨胀,为官多疯狂,七品县令在百姓心里是土皇帝,在功臣眼里,不过是一只小鸡仔,要捏死便捏死,要烹杀便烹杀,我先斩再后奏,朝廷有甚话说?我先奏你必后斩,朝廷必须这么说话。我上奏要斩的,皇上,你怎么着也要顾及我的权威,周全我的面子。好多功臣都是这么想的,都是这么要挟皇上的,我威加海内,我便权加朝廷。大明张居正,史上算是一个深明大义的,然则他在功高位重后,他要杀他想杀的人,便是不客气的,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一切都让他便宜从事,他不便宜从事,朝廷帮他便宜从事。宁可错杀小吏一千,也不得罪功臣一个。可是,张居正结局怎么样呢?
功臣面子比老天大,朝廷律条比鸡鸡小,朝廷在功臣耍权威时候,往往都是这样搞的。这回朝廷没这么搞,郭子仪也没见三尸暴跳,不曾以自个威权去凌驾朝廷之上,没有以个人威风欺压律条之上,他听说下属准备以他勋德去施压朝廷,赶紧制止:“自艰难以来,朝廷姑息方镇武臣,求无不得。以是方镇跋扈,使朝廷疑之,以致如此。今子仪奏一属官不下,不过是所请不当圣意。”武将以护唐有功自居,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要怎么干就要怎么干,皇帝都要买其账,所以功臣胡作非为,飞扬跋扈,你以为皇上内心真是这么支持功臣啊,内心忌讳着呢。我上书弹劾县令,皇上没姑息我,没纵容我,那是:“上恩亲厚,不以武臣待子仪”,这是皇帝对我好啊,“诸公可以见贺矣”,当然,你也可以将郭子仪这话看做场面话,却也是实在话,皇上若真是姑息了他,皇上无不听从他,面子这回是给足了他,下回呢?斧钺也是会加他头上的,功臣大耍威风,要挟皇上,这回吃皇上好果子,下回吃皇上快刀子。功臣滥权,基本上都是这般人生路线图。
郭子仪是功臣,却将自己摆在常臣位置,不异常滥权,而是平常使权,让朝廷正常用权,这就对了。权力使对了,位置坐对了,身段放对了,福禄也就对了,老命也就对了。《旧唐书》因此大点赞:“猗欤汾阳,功扶昊苍。秉仁蹈义,铁心石肠。四朝静乱,五福其昌。为臣之节,敢告忠良。”
郭子仪不以功劳大,功勋高,而摆大谱,耍大权,不单是这一桩,他有如夫人,请了奶妈,奶妈有个孩子,自以为跟郭子仪套上了关系,攀上了大树,便横行霸道,耀武扬威,到处招摇撞骗,四处杀人越货。郭子仪曾在辖区内,制定一法,“禁无故走马,犯者死。”这厮自以为是郭子仪家的人,法律于我何有哉?偏偏要去走马,对不起,“犯者死”,被执法者抓了,“都虞候杖杀”了他。打狗欺主啊,郭子仪诸子纷纷然“泣告于王”,添油加醋,“言虞候纵横之状”,郭子仪骂了儿子们一顿饱的,“王叱而遣之”。过天,郭子仪上班,在办公室大叹,这些龟儿子啊,实在不懂事,不守法啊,“明日,对宾僚吁叹者数四。众皆不晓,徐问之。”郭子仪长吁短叹,骂儿子骂个不歇气,骂得非常很,“某之诸子,皆奴才也。”何故这么恶骂亲生儿子?“伊不赏父之都虞候,而惜母之阿奶儿,非奴才而何?”
大风起兮云飞扬,还好,是云飞扬,不是尘飞扬。大凡建大功者,多是威风凛凛,到哪都是飞扬跋扈,尘土飞扬,郭子仪虽然威加海内,虽然权重朝廷,却是惜功如常,敛权如常,不摆谱,不耍权,不霸道,不张狂,守朝廷法律,守官人本分,为臣有节,实在忠良,故其一生,五福其昌。(文/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