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的“寄宿学校”与乡村教育“变天”

2019年1月14日,马云在海南三亚的乡村教育午餐会上说,“我去年提出乡村寄宿学校的时候,网上骂我的人一片,争议很大。”

为什么大家不同意马云的看法?
首先,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由政府主导的“撤点并校”给整个乡村教育带来了打击。大量乡村儿童从七八岁开始,或是每天都走几个小时的山路上学,路途安全无法得到保障,或是几十个人挤一间宿舍里住校。当年,政府主导的“撤点并校”最核心的问题是其出发点对教育的规律思考不多,对乡村儿童的权利思考不多,更多是在考虑提高办学效率,以及节省成本。

其次,教育理想主义者一直不断地在强调,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父母是孩子德行的培养者。离开了父母的言传身教,一个孩子的教育是有缺失的,无论一个老师多么优秀,也不能替代孩子的父母。在这样一些背景下,马云在2018年提出大力发展“寄宿学校”的时候,我也是持怀疑态度的。在我看来,这样的寄宿学校虽然可能给乡村儿童提供更好的学习机会,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负面影响了乡村孩子对生活的态度。

看完马云这两天在乡村教育午餐会上的发言后,我对 “寄宿学校”开始有了一些新的期待。当然,我说的期待并不是认为马云的“寄宿学校”是完美的教育设计,而是认为“寄宿学校”是在为乡村教育的改变创造一种新的可能性,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事情。

“育”人从生活细节开始
学校不仅要“教”人,更是要“育”人。但大量乡村儿童父母根本不在身边,要求这些父母回到孩子身边,改变他们分离式的家庭生存模式,去重建家庭教育,在当下缺少可操作性。中国城市化的进程不可逆转,农村阶段性的凋敝不可避免,把农民工从城里赶回农村带孩子行不通,改变城乡二元分离的社会福利制度,以及调整公共服务投入的城市偏好也一时难以奏效。如何在这样的矛盾冲突与困境下,做出一个最不坏的选择,这也许是马云思考乡村“寄宿制学校”的出发点。

2012年,国务院发文停止了“撤点并校”后,乡村寄宿制学校的诸多问题依然无解。从2015年开始,我和北京感恩公益基金会“一校一梦想”公益项目,走访了中国23个省市的近百所乡村学校。大量的“乡村寄宿制”学校是几十个孩子挤在一个宿舍,两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学校没有澡堂,孩子的宿舍一进去就臭哄哄的。学校也没有专职的生活老师,很多孩子连穿衣服都不会,晚上住校的学生几乎处于无人管理状态。

德国教育志愿者卢安克曾经一次和我聊到乡村教育时说:“很多人只知道给乡村孩子送书,他们都拿书去擦屁股。父母给留的生活费,他们只知道拿去买零食,因为没有人教他们该如何生活。”马云在午餐会上说:“我希望建立一个非常舒适的寄宿制学校,寄宿制学校不仅仅是一个教育问题,还有生活习惯的问题,我们很多孩子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他哪来的生活习惯… … 我们需要在学校里面培训良好的生活习惯。”

在学校里培养学生良好的生活习惯,让我想起了协和医学院的故事。协和医学院成立之初,每年只招几个学生,他们两个人一间宿舍,学校为每个宿舍都配备了校工,这些学生每天的衬衣都需要熨烫,他们的皮鞋每天都擦得蹭亮。从生活的细节开始培养学生,小洛克菲勒说:我们为中国培养的学生要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他们要为这个社会有所担当。众所周知,正是这一批从生活细节开始培养的医学院学生,大幅度提高了整个国家的公共卫生和现代医疗水平。卢梭也指出,对儿童生活习惯的培养,才是真正在培养人对生活的态度,人对社会的态度,才是让一个人能成为一个人的开始。

如何在寄宿制学校里培养孩子良好的生活习惯,马云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和师范大学合作,让回农村的妇女经过系统的培训,成为学校的“生活老师”。 “这套职业教育,美国、欧洲做得非常好,夜校自修就能够解决得掉。”但我们必须看到,在美国、欧洲的这些校工,他们的服务对象都是十三岁以上的孩子,协和医学院培养的也是当时中国顶尖的学子,而不是我们今天乡村“寄宿制学校”所要面临的七、八岁,甚至是五、六岁的孩子。要知道,这样年龄的孩子最大的问题是还不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不能完整地陈述自己所见的事实。

这个时候,我们对这些“生活教师”就有着更高的要求,比如,他不应该是为钱而工作,他们不能简单地要求孩子到达某一个目标,他需要耐心和孩子不断地沟通,他们要告诉孩子如何去了解自己,如何去自己做决定。但是,如果他们只是接受过简单的教育,他们又如何能具备这种沟通能力,又如何能教给这些孩子自我认知的能力呢?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马云以及愿意和他一起开办“保育”培训的师范大学必须要去解决的问题,必须要去面对的挑战。如果这样的问题不能解决,如果这些“生活教师”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去要求孩子,这些孩子即便将来考上大学,也可能成为有知识的暴君。

马云在“乡村寄宿制”学校上关于培训保育员的安排,的确是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也有社会道德与公平正义的思考。但如何把这些行动实施起来,如何给乡村儿童未来融入城市生活带来实质性的影响,还需要面对很多不确定的陷阱。

眼界有多大,世界就多大
一个人做事,很多时候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如果要想得到,首先就要看得到。马云曾组织乡村教师去哈佛大学和联合国大厦参观。对于他们而言,这不是旅游一趟那么简单,打开的不仅是一扇门,而是一个更为广阔的想象的、创造的空间。湖北省丹江口市龙山镇彭家沟小学的“90后”乡村教师蔡明镜是第四届马云乡村教师奖的获得者,也是一校一梦想的志愿教师,她用一校一梦想支持的三万块钱,为住宿生修建了浴室。2019年,蔡明镜在三亚给彭家沟学校里的孩子直播大海。蔡镜明说:“除了学习成绩,我认为对乡村孩子更重要的一点是–拓宽他的眼界,你要让他眼里有光,心里有爱。”

“如果他们不曾见过,也就不会去想。有的孩子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工地打工,你问他梦想是什么,那就是包工头。但如果你让他看到更多建筑,看到飞机,他会知道建筑师和飞行员,他会有新的梦想和憧憬。”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的乡村教师需要全球性的视野和观察,需要看得更高更远,乡村的孩子才会有更高更远的志向,这个国家才会有更高更远的志向。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话语,听上去的确让人心潮澎湃,但我们也必须注意到的一个现实问题。在一个人本来每天土豆都不够吃的时候,你却突然告诉他鱼翅燕窝管饱,这会给这个人带来多大的心理伤害,呈现出怎样的社会不公。有些乡村教师也许因此奋起直追,有些乡村教师也许因此就心生愤恨,这些人性的幽暗,我们很难从乡村老师脸上察觉出来,也都不是马云乡村教师培训计划几堂课能解决的问题。如何避免突然拓宽的眼界给乡村教师带来的心理落差,最大限度地减少有可能带给乡村儿童的负面影响,这些都是我们点赞之前,需要谨慎思考的问题。(转载自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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