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回放
中国人现在还戴着尖尖的草帽?铿锵短促的奇怪声音就是汉语?中文就是异域风味偏旁的堆砌?中国女人要穿成日本艺妓的模样?…
这些对中国文化和华人的刻板印象如果是来自西方社会的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文化偏见的消除需要时间,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加拿大魁北克省的大预算戏剧《Tanguy》里这些对华人的刻板印象一个不差地重演了一遍。当时来蒙特利尔学习法语的中国留学生宁钰就坐在观众席里。抱着欣赏法语大剧初心的他最后却看到了令他难以抑制愤怒的一幕幕。终于最后在谢幕时间他高喊出一声:“种族歧视!”…
在联系剧组却得不到合理解释和问题解决的情况下,他和法语交流的同伴在刺骨的寒风中组织了剧场外的抗议活动。用宁钰的话来描述就是:
“众多蒙城华人96个小时歇斯底里的接力运作……
250刀银子流水般撒出去……
10位华人在刺骨寒风里大声疾呼……
4个夜晚的辗转反侧……
许多的费尽心机后……”
宁钰和他的朋友的努力最终换来了法语主流媒体LaPresse、Radio Canada 对《Tanguy》中文化偏见问题的关注。在蒙特利尔法语学习的公众号 “蒙特利尔中法语伴交流”中宁钰写了一篇名为《为摘掉华人这顶帽子:96小时吐血接力换来Radio Canada 1分钟》的长文,详细记述了事件经过。同时文章也是华人面对文化歧视组织抗议活动的一个攻略。那么,加拿大魁北克大戏《Tanguy》中到底是文化偏见?还是种族歧视?或者只是宁钰他们的”玻璃心“呢?通过加广特有的”微采访“,我们以最快捷的文字问答方式采访了宁钰。
沈二:现在整个事件已经告一段落,您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吗?
宁钰:满意的。首先,我们尽最大程度对剧组不负责任的行为进行了合法的干预,也有一定效果。更重要的,本次事件得到了包括Radio Canada在内多家主流媒体的关注,使华人维护社群文化尊严的声音,在更广的层面被听见。同时,也希望通过这件事情,帮助大家加深对刻板印象及其危害的认识。像“华人都带尖草帽”这样的“刻板印象”等与歧视相关的话题,对华人社群来说仍然很陌生,却是西方社会长期被关注的话题。最后,我们觉得这件事多少可以鼓舞本地华人,对涉嫌歧视的言论、行为勇敢发声。
沈二:首先,您为什么认为《Tanguy》戏剧中对华人的形象是歧视性的,或涉嫌“种族歧视”?
宁钰:我觉得有必要描述一下具体的剧情:主人公Tanguy,一位大学汉语老师去了中国北京,和一位华人姑娘结婚。当他在加拿大的父母第一次和中方父母通过视频通话时,四位中方亲属以戴尖顶草帽的方式表明自己是中国人。在接受一家当地法语电台采访时,主持人暗指我不懂幽默,不能接受夸张的表现手法。
第一,虽然该剧是一部喜剧,但尖顶草帽的出现并不是幽默情节的一部分,而是单纯为了表明出场人物是中国人,现场也没有任何一位观众为这个元素而发笑。第二,夸张表现应该是事实的提炼,而不是凭空捏造。我在中国东北长大,在北京学习工作多年,也去过北方其他城市,从没见过尖顶草帽。一个常识是,即使是北方农民,也不带尖顶草帽。所以这样的表现形式,是出于创作者落后的民族偏见才出现的。
那么,我为什么觉得这样的形象表现是歧视性的呢?可以想像,一边是珠光宝气的加拿大中产阶级父母,而视频的另一边,唯一能辨识中方家人身份的,就是田间农民的草帽(并且是现实生活中连农民都不会带的)。尽管多年以来,中国在各方面已经有了巨大的发展,但在创作者眼中,最能表现中国人的,仍然是这种被歪曲的农民形象。或者说,有意或无意的,创作者不愿意面对现实,而选择以这种不符合实际的对比,满足一部分观众,身处先进社会,对落后中国的幻想。这种扭曲事实的行为,一方面是他们对自己艺术真实性的不尊重,也是对华人社群、华人文化的贬低。
与剧组的沟通,从侧面印证了我们的想法。引用该剧中国元素负责人对我们的答复:“那些帽子表现了农村苦力和他们向世界开放的可能性。(Les chapeaux représentent à la fois le dur labeur des paysans et la possibilité de s’ouvrir sur le monde.)”我个人觉得这样的思维有一些荒唐,在仅仅需要一处中国人形象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农村苦力,并以“救赎者”的姿态将自己和世界放在同一位置,把中国和世界放在对立的位置。他们忽略了,或者说不愿意面对,蒙特利尔随处可见的现代华人,和中国本身就是世界经济文化发展的重要部分。
除了尖草帽的问题,该剧组在创作过程中,对中国元素的随意表现,也很让人无奈。该剧男主角的人物角色是大学汉语老师,该剧本该是和中国文化深度结合的,但剧中所有的所谓“中国文化”,都是落后的、扭曲的。直到蒙特利尔最后一场演出时,他们黑板上的汉字“道”仍然是错写,汉语对话仍然完全听不懂。实际上,他们的剧组里没有一个可以讲中文的人,足以见得剧组对中国文化的轻视。同时,需要说明的是,剧组能在后来将中国人的尖草帽去掉,并不完全是我们华人抗议的结果。不只一家当地媒体在剧评中批评了这样的刻板印象,同时还指出了该剧使用日本艺妓的形象朗读老子、孙子的名句等问题。他们当然可以说这是幽默表达,但考虑到之前的沟通,他们很可能根本分不清中国人和日本人。
沈二:你自己自费、出力发起抗议的动力来自哪里?
宁钰:我来到蒙特利尔三年多,一直在组织语伴交流活动,就是把想学汉语的当地人和想学法语的华人组织在一起,方便他们相互帮助,也算是为文化交流做贡献。来参加活动的当地人,对华人社群抱有相当的友好。所以偶然看到这个剧,给我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震惊,我这才发现许多当地人对华人、华人文化是如此的不了解,甚至于充满了不公平的误解和曲解。这是我在最开始非常愤怒、采取行动的原因。而后面与剧组、当地法语媒体的交流,更让我意识到,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不会轻易消失,公正的对待需要我们自己争取。
需要强调的是,我只是整个事件的发起者,整个事件的规模和影响力是由所有参与进来的华人共同决定的。让我感动的是,消息在我们的微信群里发出后,很多之前参加过语伴交流的朋友,都很支持我,给剧组留言,到现场参加抗议……随着蒙特利尔华人社群的壮大,很多华人都希望维护自身形象,和歧视、偏见对抗,进而使自己的正面形象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这是很好的事情。
沈二:我注意到您是抗议的组织者,能不能谈谈其他参与者所做的工作?
宁钰:第一,活动的成果是一个合力的结果,没有许多华人朋友的支持,我们很难获得现在的成果。我们在首演后的第一天,在SIFA微信群里号召大家给剧组的Facebook主页留言反映问题,很多小伙伴响应了我们。在和剧组沟通,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后,我们发起了现场抗议。我本来觉得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去,没想到当天去了10个人。那天下午很冷,有一位华人妈妈是带着小孩子来抗议的。在外面冻了1个多小时后,我们让妈妈带孩子进剧场大厅里暖和暖和,她把孩子放在了入口的两道门之间,这样能看见,自己还可以继续抗议。同时,还有蒙特利尔其他一些微信群的管理帮助我们宣传这个事情。
第二,虽然我是活动名义上的组织者,但活动的宣传,主要是依托SIFA中法语伴交流的渠道进行的。我们的组织有一个很小的运营团队,大家的工作都是纯公益的。那我在提出这个事情之后,首先得到了团队内部成员的支持,大家觉得虽然我们是做语言交流的,但维护华人文化尊严也是我们的责任所在,这是这次活动得以实现的前提。第三,在与媒体沟通方面,当地的一位华人法语老师Jocelyn和我的西人朋友JP先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为了保证媒体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大家都是熬夜进行沟通上的准备。第四,媒体和政府层面。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到抗议中,但当地媒体对我们的关注,是扩大事件影响力的重要一环。当地华人议员和中方使馆也出面和剧组沟通,我们非常感谢。
沈二:你觉得华人在面对种族歧视争取权益时应该怎么做?
宁钰:首先,我觉得合理合法是基础。我们在抗议之前先在警察局进行了备案,对方认为我们的抗议理由是合理的,并对现场秩序进行了嘱咐。抗议现场,虽然剧组企图出面干涉,但剧场安保方面在确认了我们活动的合理性和安全性后,态度也非常友好。足以见得,只要我们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争取我们的权利,是会得到公平的对待的。
另外,我个人觉得,在文化尊严这件事上没有让步的余地。事情出来之后,很多朋友劝我,当地剧组不了解中国文化,出错误很正常。我的想法是,作为一个深度融合中国文化的剧目,没有任何一位华人参与,这本身就是很轻视的表现。在我们主动提出,免费帮助修改剧中的错字时,对方先是推脱字擦不掉,后来又谎称都改好了(实际上还有一半以上是错字),这更说明,有些时候,我们眼中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让对方觉得我们软弱可欺。最后,我认为从华人社群整体角度看,从意识到行动,仍然是一个需要主动推进的过程。比如有一些华人在这件事上,批评我们没有民族自信、玻璃心,我个人觉得,是一部分华人对民族尊重还缺少明确的认识。
沈二:在整个事件基本结束后,您个人的经验和教训有哪些?
宁钰:首先,从发出一个诉求,到声音被听到,到推动改变。是一个太困难的过程。我们主动提出,愿意免费帮助剧组修改剧中的错字,却遭到拒绝。可见我们作为少数社群,想要得到本地大众的尊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同时,也庆幸有很多对华人社群友好的媒体、社会力量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支持。
其次,想要维权,花费的精力太巨大了。不得不承认,在事件最集中的一段时间,我甚至耽误了个人工作,才能在合适的时间节点上发挥作用。其他华人同胞也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做这件事。但我仍然是幸运的,有了之前SIFA中法语伴交流的基础,才能发动很多华人同胞和我一道工作。但事后也有朋友和我聊天,谈起自己作为华人受到不平等待遇的经历,他们作为个人,没有办法撬动同样的资源,利益受到了损害也没有相关的部门、组织可以求助。
另外,我对媒体立场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在国内,很多事情的黑白往往很清楚。到了西方社会,一部分媒体因为服务于利益集团,他们的观点更多地只看齐一部分人的利益标准。比如一家当地法语媒体在采访向我时问出:那剧中还讲了一位30岁的当地人仍住在父母家,您觉得这是对魁北克年轻人的歧视吗?这样的问题,让我觉得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它满足了一部分人的需要,节目播出后,有人在Facebook上和我留言争论,更有当地人直接留下粗话来骂我。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好事,正是在这样的多元文化下,不同的声音才有机会发生碰撞,至少我们被听见了。
沈二:现在,您对加拿大多元文化社会还有信心吗?
宁钰:当然有的。通过我个人了解,《Tanguy》这个剧目并不能算是受到主流文化认可的剧目,多家主流媒体在其上演后发出了负面评价。甚至一位来观剧的就职于庞巴迪的老先生,在了解情况后,还对我们的行为表示赞扬。所以我们不会因为一部拍得不好的剧,一个对华人社群有偏见的剧组,就否定加拿大的多元文化。从另一个角度,正因为身处于一个多元文化的社会,我们才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为自己的社群争取利益。(文/沈二,来源:RCI)